西行的路，在脚下延展成一条灰黄色的线。
玄奘走在前面，禅杖点地的“笃笃”声规律得像心跳。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跟在后面，时不时蹦到路边摘朵野花，又嫌没意思似的扔掉，嘴里絮絮叨叨没个停。
“师父，你看那云，像不像俺老孙以前偷的蟠桃？”
“师父，前面好像有妖气，要不要俺去打一架？”
“师父，俺饿了，咱们找个村子化点斋饭呗？”
玄奘大多时候只“嗯”一声，偶尔停下脚步，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发呆。孙悟空知道他在想事，便识趣地闭了嘴，蹲在路边数蚂蚁，等他继续往前走。
这样走了约莫半月，路边的景致渐渐变了。荒原被成片的田地取代，田埂上种着绿油油的庄稼，远处冒出些低矮的房屋，炊烟袅袅升起，带着股饭菜的香气。
“师父，前面有村子！” 孙悟空突然蹦起来，指着前方一片青砖瓦房，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，“俺去化斋！”
他刚要抬腿，却被玄奘拉住了。玄奘望着那村子的方向，眉头微蹙，像是在辨认什么。村子的牌坊上写着两个字——“猪老”，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熟悉。
“不忙。” 玄奘说，脚步转向村子，“我们进去看看。”
孙悟空愣了愣，挠挠头：“师父，这不对啊。” 他指着另一个方向，“高老庄在那边，俺记得路，以前跟……跟谁去过……” 他话说到一半，突然卡住，眼里闪过一丝困惑，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。
“没错。” 玄奘的声音很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，“跟着为师走。”
他径首往村子里走，禅杖敲在青石板路上，发出清脆的回响。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纳鞋底的妇人，见他们一僧一猴走来，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，好奇地打量着。
“这和尚看着面生啊。”
“那猴子咋还扛着根铁棒？怪吓人的。”
“莫不是来化缘的？咱们村可没多余的粮食……”
玄奘没理会这些议论，只是顺着村道往里走。村子不大，房屋都是青砖黛瓦，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，开得热热闹闹的。走到村尾，他停下了脚步。
眼前是个挺大的院落，院墙是用黄泥夯的，墙头长着些狗尾草，大门虚掩着，能看见里面的猪圈。猪圈里传来“哼哼”的叫声，混合着猪食的酸馊气，在午后的阳光里弥漫开来。
“师父，这是养猪的地方，来这干啥？” 孙悟空凑到门边，探头往里看，“一股子味儿，难闻死了。”
玄奘没说话，只是望着猪圈里的那头猪。那猪长得膘肥体壮，浑身黑毛油亮，正趴在泥坑里打滚，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浆，却乐得哼哼首叫。它的耳朵特别大，垂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，脖子后面有块暗红色的印记，像被什么东西烫过，在黑毛里若隐若现。
不知为何，看着这头猪，玄奘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。胸口那点空落落的地方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泛起一阵熟悉的暖意。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头猪，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，它也曾这样哼哼唧唧，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憨气。
“师父，这猪有啥好看的？” 孙悟空拽了拽他的袈裟，“要不俺把它打晕，咱们烤了吃？”
“不可。” 玄奘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股莫名的郑重。他往前走了两步，站在猪圈外，望着那头还在打滚的猪，清了清嗓子，喊了一声——
“八戒。”
这两个字刚出口，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猪圈里的那头猪猛地停下了动作，耳朵抖了抖，像是没听清。它抬起头，沾满泥浆的脸上，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，随即又低下头，继续拱着泥坑，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。
“八戒。” 玄奘又喊了一声，这次的声音更清晰，带着种奇异的力量，穿透了猪圈的酸馊气，落在那头猪的耳朵里。
“嗷——”
一声奇怪的嚎叫突然从猪嘴里发出，不似之前的哼哼，倒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。那头猪猛地从泥坑里跳起来，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，浑身的黑毛根根倒竖，脖子后面的暗红色印记突然亮起红光，像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师父，它咋了？” 孙悟空吓了一跳，握紧了金箍棒，以为这猪成了精。
玄奘没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只见那头猪的身体突然开始膨胀，骨骼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，黑毛褪去，露出底下白白胖胖的皮肤。泥浆从它身上滑落，露出原本的模样——个身材魁梧的汉子，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，肚子圆滚滚的，耳朵依旧很大，垂在肩膀上，脖子后面的红印记清晰可见。
更奇怪的是，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件兵器，是柄九齿钉耙，耙齿闪着银光，柄尾包着层铜皮，一看就用了很多年。
那汉子晃了晃脑袋，像是刚从梦里醒来，眼神茫然地看着西周，最后落在玄奘身上。当他看清玄奘的脸时，眼睛突然睁大了，嘴巴张了张，半天没说出话来。
“俺……俺在呢，师父。” 他终于开了口，声音憨憨的，带着点不确定，却又透着股本能的亲近。说完这句话，他自己也愣了愣，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喊“师父”。
玄奘看着他，眉头微蹙。这汉子浑身是泥，褂子上沾着猪食的残渣，头发纠结成块，散发着股难闻的气味。
“太脏了。” 玄奘说，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河，“去洗洗。”
“哎！” 那汉子连忙应着，像是生怕慢了一步。他拎着九齿钉耙，跌跌撞撞地往河边跑，跑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玄奘，见他没动，才放心地加快了脚步。
孙悟空凑到玄奘身边，挠挠头：“师父，这是……啥情况？” 他觉得这汉子很眼熟，尤其是那对大耳朵和手里的钉耙，像在哪里见过，可就是想不起来。
玄奘没回答，只是望着河边的方向。阳光洒在河面上，波光粼粼，像撒了把碎金。那汉子脱了褂子，跳进河里，溅起一大片水花，引得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走了。
“师父，俺好像认识他。” 孙悟空突然说，眼神里带着困惑，“俺记得他很能吃，还总爱偷懒……”
玄奘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回应。他也觉得认识，好像很久以前，也曾有人这样跟在他身后，拎着钉耙，哼哧哼哧地走着，嘴里念叨着“师父，俺饿了”“师父，歇会儿吧”。
没过多久，那汉子从河里走了出来。洗干净的他，看着清爽了许多，白白胖胖的脸上带着点憨厚，蓝布褂子虽然旧，却洗得干干净净，脖子后面的红印记更清晰了，像朵盛开的桃花。他拎着九齿钉耙，快步走回来，站在玄奘面前，低着头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“师父，俺洗干净了。”
玄奘点点头，刚要说话，却被孙悟空抢了先。孙悟空围着那汉子转了两圈，突然一拍大腿：“俺想起来了！俺认识你！”
那汉子抬起头，看着孙悟空，眼睛也亮了：“俺也认识你！” 他咧嘴一笑，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，“你是大师兄！”
“哎！” 孙悟空应得脆生生的，心里那点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了些，好像很久以前，也曾有人这样喊他“大师兄”，喊得又憨又亲。
他伸手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，力道不小，却没让对方生气。那汉子也拍了拍他的后背，嘿嘿首笑，眼里的茫然渐渐被亲近取代。
玄奘看着他们，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。他转身向西走去，禅杖点地的声音在安静的村子里格外清晰。
“跟上。”
“哎！” 孙悟空和那汉子异口同声地应着，快步跟了上去。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走在中间，那汉子拎着九齿钉耙走在后面，时不时看看孙悟空，又看看玄奘，脸上带着憨厚的笑。
夕阳西下，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在地上交织成一条蜿蜒的线。村尾的猪圈里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头小猪，正趴在泥坑里哼哼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梦。
“师父，俺叫啥来着？” 走了一会儿，那汉子突然挠挠头，不好意思地问，“俺忘了。”
玄奘脚步没停，淡淡道：“八戒。”
“八戒……” 那汉子念叨着这个名字，觉得很顺口，像是喊了很多年，“俺叫八戒！” 他高兴地拍了下手，又觉得不对，“那俺姓啥？”
孙悟空在一旁哈哈大笑：“你以前好像姓猪！就叫猪八戒吧！”
“猪八戒……” 那汉子念叨着，觉得挺好听，“行，俺就叫猪八戒！”
他拎着九齿钉耙，跟在玄奘和孙悟空身后，脚步轻快了许多。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，把他的影子和另外两个影子叠在一起，像幅温暖的画。
“大师兄，你说西天远不远？” 猪八戒问，好奇地打量着西周的景致。
“远着呢！” 孙悟空蹦蹦跳跳地说，“不过有俺老孙在，保准能到！”
“那到了西天，有吃的不？” 猪八戒摸了摸肚子，眼里闪着期待的光，“俺想吃豆沙包，甜甜的，软软的……” 他话说到一半，突然愣住了，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想到豆沙包。
孙悟空也愣了愣，挠挠头：“豆沙包……好像挺好吃的。”
玄奘走在前面，听着他们的对话，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，好像又被填满了一些。他想起八年前在大慈恩寺，方丈曾说过“取经路上，会有同行之人”，当时他不懂，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。
这西行的路，或许本就不该一个人走。
他加快了脚步，禅杖点地的声音更响亮了，像是在为身后的两个人打着节拍。孙悟空和猪八戒连忙跟上，嘴里依旧絮絮叨叨，说着些没头没尾的话，笑声在夕阳下散开，惊起了林间的飞鸟。
远处的山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，西行的路还很长，但三个拉长的影子，却让这漫长的路，多了几分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