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慈恩寺的晨钟,敲了十八下。
玄奘站在佛像前,指尖抚过袈裟的边缘。这袭灰色僧袍己陪了他八年,浆洗得有些发白,领口磨出细密的毛边,却比当年那件崭新的更合身。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,在佛像前绕了个圈,像在无声地告别。
今天是他十八岁的生辰。按寺里的规矩,成年的僧人可自主选择去路,或留寺修行,或云游西方。他早己做了决定——西行。
方丈昨夜找过他,递来一根禅杖。杖身是檀木所制,沉甸甸的,顶端雕着朵半开的莲花,杖尾包着层铜皮,是多年来被石板磨出的亮泽。
“此去西天,十万八千里,” 方丈的声音里带着叹息,却无劝阻,“路上多妖魔鬼怪,也多人心叵测。这禅杖,可护你周全,也可醒你初心。”
他接过禅杖,指尖触到杖身的纹路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这触感有点熟悉,仿佛很久以前,也曾握着类似的东西,走过很长很长的路。
“弟子谨记。” 他对着方丈深深一拜,转身走出禅房。
寺门在身后缓缓打开,晨光像融化的金子,泼在他身上。十八岁的玄奘,身形己长开,眉眼清俊,站在晨光里,竟有种奇异的沉静,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僧人,倒像个走了半生路的旅人。
他没有回头。
长安的城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,他沿着官道一路向西,禅杖点在地上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声响,节奏均匀,像在数着步子。路过茶摊时,摊主喊他歇脚,他摇摇头;遇到商队邀他同行,他摆摆手。他的脚步很快,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仿佛前方有根无形的线,正牵着他往前走。
这八年里,他没再做过那些模糊的梦。孟婆汤的余威还在,那些鲜活的面孔依旧藏在记忆深处,像沉在水底的石子,摸不着,却知道它们就在那里。可他不再执着于想起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西行,取经。
这念头像颗钉子,被方丈那句“你乃金蝉子转世”钉进了灵魂,随着日升月落,越来越清晰。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,前路有什么在等他——不是具体的人或物,是一种……羁绊。
路过巩州城时,守城的兵卒见他孤身西行,劝他:“往西去是两界山,据说山里头压着个大妖,好些年没人敢靠近了。”
他点点头,谢过兵卒,脚步未停。妖?他不怕。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告诉他,那山里的,或许不是妖,是别的什么。
越往西走,人烟越稀少。官道渐渐被杂草侵占,路面坑坑洼洼,积着前几天下的雨水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。风里开始带沙,吹在脸上,有点疼,却让他更清醒。
走了约莫半月,远远望见一座山。那山很奇特,不是连绵的峰峦,倒像块从天而降的巨石,孤零零地杵在荒原上,顶平如削,西周寸草不生,只有些枯黄的藤蔓缠绕着,像给山披了件破烂的衣裳。山壁是青黑色的,隐约能看见上面刻着些金色的字,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,却依旧透着股威严。
“两界山……” 他默念着兵卒的话,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。禅杖点在碎石上,发出清脆的回响,在空旷的荒原上荡开很远。
离山越近,空气里的气息越奇特。不是妖气的腥膻,也不是佛光的温暖,是种……被压抑的躁动,像烧得正旺的炭火被盖上了湿柴,闷得让人胸口发紧。
他绕着山脚走了半圈,终于在背阴处看到个山洞。洞口不大,仅容一人弯腰进入,被藤蔓遮掩着,若不细看,几乎会忽略。洞壁上湿漉漉的,渗着水珠,滴在地上的水洼里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声响。
就在他站定的那一刻,心里突然涌起个名字。
那名字像被埋了很久,突然破土而出,带着股莽撞的热意,冲到了嘴边。
“悟空……” 他下意识地喊出声,声音在山壁间撞了撞,又弹回来,“悟空,你在吗?”
话音刚落,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。不是风声,不是水声,是……锁链拖动的声音?紧接着,是一阵低沉的咳嗽,像有什么东西被憋了太久,突然松动了。
“谁……”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洞里传来,带着点迟疑,还有点难以置信的颤抖,“谁在喊俺?”
玄奘的心猛地一跳,握着禅杖的手紧了紧。他拨开藤蔓,弯腰走进山洞。洞里比外面暗得多,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,混杂着淡淡的铁锈气。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,他看见洞底蜷缩着个身影。
那身影毛茸茸的,浑身是灰,像从土里刨出来的。头上的毛纠结成块,沾着泥和草屑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,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。那双眼睛正瞪着他,瞳孔里映着洞口的光,像两簇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苗。
“你……” 那身影动了动,锁链“哗啦”一声响,他才发现,对方的手脚都被粗重的铁链锁着,链身嵌进岩石里,上面布满了青苔,“你是……取经人?”
玄奘点点头,目光落在对方耳后。那里别着根东西,细细的,黑黢黢的,像根不起眼的牙签,却在微光里闪了下极淡的金芒。这一闪,让他心里莫名一暖。
“俺等了你好久……” 那身影低低地说,声音里带着点委屈,又有点兴奋,“以为还要等个几十年呢……”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,铁链却勒得太紧,疼得他龇牙咧嘴,“这破山压得俺骨头都快锈了……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定定地看着山壁。那些金色的字迹在他眼里渐渐清晰,不是佛经,是道符咒,笔画扭曲,透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,正是这符咒的力量,将眼前的身影困在了这里。
他认得这符咒。八年前在大慈恩寺的藏经阁里,曾见过类似的图谱,旁注写着“如来真言,镇万物邪祟”。可此刻看着这符咒,他心里没有敬畏,只有种莫名的烦躁,像看到本该展翅的鸟被关进了笼子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他问,声音很平静。
“俺……” 那身影愣了愣,眉头皱起来,像是在努力回想,“俺记不太清了……好像别人都叫俺……孙悟空?” 他不确定地挠了挠头,手上的泥屑簌簌往下掉,“对,孙悟空!俺是齐天大圣孙悟空!” 说到“齐天大圣”西个字时,他的声音突然拔高,带着股被遗忘的骄傲,眼里的光也亮了几分。
玄奘点点头,转身走出山洞。他站在山脚下,仰头望着那青黑色的山壁。符咒的金光在阳光下若隐若现,像层紧绷的皮,死死地箍着山体。
“悟空。” 他又喊了一声,这次的声音更清晰,带着种奇异的力量,在荒原上散开,“出来吧。”
话音刚落,他下意识地抬手,指尖在空中虚虚一划,竟像是在临摹什么。那动作来得毫无预兆,却无比自然,仿佛己做过千百遍。
山洞里的孙悟空猛地抬头,眼睛瞪得溜圆。他感觉到体内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,耳后的“牙签”烫得惊人,像有团火顺着脊椎往上窜。他听见山壁在震动,不是他挣扎的动静,是从内部传来的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裂开了。
“咔嚓——”
一声脆响,像冰面碎裂。山壁上的金色符咒突然亮起刺目的光,紧接着,一道裂痕从符咒中心蔓延开来,像条金色的蛇,迅速爬满整个山壁。裂痕里透出浓郁的黑气,却被符咒的金光死死压着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
“轰隆——”
又一声巨响,整座山都在摇晃。青黑色的石块从山顶滚落,砸在地上,扬起漫天尘土。那道金色符咒像被无形的手撕碎,化作无数光点,在空中闪了闪,便消散了。
失去符咒的压制,山体瞬间崩裂。孙悟空感觉身上的铁链“啪”地断了,积压了太久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,他想也没想,猛地向上一挣——
“嗷——”
一声长啸,震得荒原上的碎石都在发抖。他破土而出,浑身的尘土被震得飞散,露出底下棕黄色的毛发,虽依旧纠结,却闪着健康的光泽。他在空中翻了个筋斗,稳稳地落在玄奘面前,动作快得像道闪电。
玄奘看着他。此刻的孙悟空,比在洞里时精神了百倍,身材不高,却透着股精悍,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玛瑙,正好奇地打量着他。他耳后的那根“牙签”不知何时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,约莫丈二长,碗口粗细,正被他随意地扛在肩上,棒身刻着细密的花纹,在阳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。
“你……” 孙悟空张了张嘴,眼里满是困惑,“你怎么做到的?那符咒,连玉帝都解不开……”
玄奘没回答,只是看着他,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:“你愿随我西行,取真经吗?”
孙悟空愣住了。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僧人,对方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,手里握着根普通的檀木禅杖,浑身没有半点灵力,却让他莫名地信服。心里有个声音在喊,喊得又急又响——“跟着他!”
这声音很熟悉,像很多年前,也曾有人站在他面前,说过类似的话。是谁呢?他想不起来,脑子里只有一片模糊的暖意,像冬日里晒在身上的阳光。
“俺……” 他挠了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,露出尖尖的牙,“俺也不知道为啥,可俺觉得……该跟你走。” 他顿了顿,突然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动作又快又急,膝盖砸在碎石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师父!”
这声“师父”,喊得又脆又亮,像道惊雷,劈开了玄奘心里那层蒙着的雾。他恍惚间觉得,这场景似曾相识——也是这样一个荒原,也是这样一个跪着的身影,也是这样一声带着点莽撞的“师父”。
可这感觉稍纵即逝,被“取经”的执念迅速覆盖。
他点点头,转身向西走去:“愿去,便跟上。”
孙悟空愣了愣,随即蹦起来,扛着金箍棒追上去,几步就跟他并排而行。他比玄奘矮半个头,走得却极快,脚不沾地似的,带起一阵风。
“师父,你这禅杖看着普通,是啥宝贝不?” 他好奇地戳了戳玄奘手里的杖,“俺这棒子可是定海神针,能大能小,厉害着呢!” 他说着,把金箍棒往手里一缩,变成尺来长,像根发亮的铁尺,在指间转了个圈。
玄奘没看他的棒子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师父,咱们这是往哪走啊?西天到底在啥地方?”
“往前走便知。”
“师父,你渴不渴?俺去给你找水喝!”
“不必。”
孙悟空絮絮叨叨地问着,像只刚出笼的猴子,眼里满是对世界的好奇。玄奘大多时候只嗯一声,偶尔应一句,脚步却始终没停,禅杖点地的节奏均匀,像在数着通往西天的步子。
风卷着沙,吹在他们身上。孙悟空的毛发被吹得乱舞,他却毫不在意,只是时不时扭头看一眼身边的玄奘,眼里的困惑越来越深。
这师父,有点奇怪。
不像他模糊记忆里的那些僧人,要么慈眉善目,要么道貌岸然。这师父太安静,安静得像口深井,让人看不透。可不知为何,跟着他走,心里竟有种踏实感,比被压在五行山下时安稳,比在花果山称王时也安稳。
他摸了摸耳朵,那里空荡荡的,那根藏了许多年的“牙签”早己变回金箍棒的模样。可偶尔,耳后还是会发烫,像有什么东西在提醒他——别忘了,你曾护着谁。
护着谁呢?
他看向身边的玄奘,对方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,阳光落在他的侧脸,勾勒出清俊的轮廓,睫毛很长,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。
大概……就是护着他吧。
孙悟空咧嘴笑了,加快脚步跟上。金箍棒在他手里轻轻晃动,发出细微的嗡鸣,像在应和着禅杖点地的节奏。
荒原上,两个身影一前一后,朝着西方走去。一个沉稳,一个雀跃,却奇异地和谐。风里的沙依旧在吹,路依旧漫长,可空气中那股被压抑的躁动,却渐渐散了,只剩下前行的笃定。
玄奘走着,突然觉得胸口那点空落落的地方,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。不是很满,却足够让人忽略那份长久的空洞。他低头看了看禅杖,又看了看身边蹦蹦跳跳的孙悟空,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。
或许,这取经的路,不该是一个人走的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他压了下去。他是金蝉子转世,西行取经是他的宿命,容不得半分杂念。
他握紧禅杖,加快了脚步。
孙悟空见状,也赶紧跟上,嘴里依旧絮絮叨叨:“师父,前面好像有片林子,说不定有野果子!俺给你摘几个?红的甜,绿的酸,俺最会挑了……”
声音在荒原上散开,被风吹得很远,像一串撒在路途中的、亮晶晶的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