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转世陈家

2025-08-23 4875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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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婆汤池的水汽,是带着苦味的。

唐僧的灵魂在那池浓汤里浮浮沉沉,整整一百年。汤池底下的锁链缠着他的脚踝,每动一下,就有黏腻的汤汁灌进喉咙,带着股说不清的腥甜,把那些鲜活的记忆泡得发涨、发烂。

他记得有个地方,村口有棵老槐树,夏天会开一串一串的白花,风吹过的时候,像落雪。树下有个穿粗布衫的少年,总爱烤野兔,油星子溅在草上,能香一整天。少年喊他“玄奘”,不喊“师父”,也不喊“金蝉子”,就喊“玄奘”,喊得又脆又亮。

可这记忆刚冒出来,就被孟婆汤狠狠摁下去,搅成一团模糊的影子。

他还记得三个徒弟的脸。一个毛茸茸的猴子,总爱挠着头笑,手里的棒子金光闪闪;一个大耳朵的胖子,揣着个豆沙包,走路摇摇晃晃;一个沉默的大汉,脖子上挂着串珠子,说话瓮声瓮气。他们喊他“师父”,喊得他心里发暖,像揣着个小太阳。

这记忆也留不住。汤池里的漩涡一卷,就碎成了片,沉到池底,再也捞不起来。

百年光阴,像汤池里的水,看着不动,实则早把一切都磨平了。他忘了老槐树,忘了烤野兔的少年,忘了三个徒弟的模样,甚至忘了自己是谁。只在灵魂深处,留着个模糊的念头,像颗被水泡得发胀的种子——

“要去个地方……要做件事……”

首到那一天,汤池的水面突然亮起一道金光。锁链“哗啦”一声断了,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股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了起来,浮出那片浑浊的浓汤。

雾气里站着位手持玉净瓶的菩萨,佛光柔和,眉眼慈悲。

“金蝉子,百年期满,该入世了。” 观音的声音像晨露落在荷叶上,“去吧,去完成你该做的事。”

他想问“该做什么事”,喉咙却像被汤池的黏汁糊住,发不出声音。灵魂被金光裹着,穿过层层云雾,往人间坠去。风在耳边呼啸,他隐约听见底下有车马声、叫卖声,还有婴儿的啼哭——那是人间的声音,热闹得让他有点发慌。

“长安城南,陈姓富户,行善积德,当得此子。” 观音的声音远远传来,像最后一道指令。

他的意识猛地一沉,像掉进了温暖的水里。

***长安城的秋老虎,总是赖着不走。

陈家大院的产房里,稳婆抱着个刚落地的婴儿,笑得合不拢嘴:“恭喜老爷!恭喜夫人!是个大胖小子,哭声亮堂,将来准是个有福气的!”

陈老爷搓着手,看着襁褓里的孩子,眼圈有点发红。他和夫人成婚十年,求了无数神佛,才盼来这个孩子。孩子闭着眼,小脸红扑扑的,嘴角还微微翘着,像是在笑。

“就叫他玄奘吧。” 陈夫人虚弱地说,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,“玄奘,玄之又玄,奘则壮大,盼他将来能成个有出息的人。”

陈老爷连连点头:“好,就叫玄奘,陈玄奘。”

这就是唐僧的新生。

陈家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富户,开着好几家绸缎庄,却从不为富不仁。陈老爷乐善好施,冬天给乞丐送棉衣,夏天在门口摆凉茶,街坊邻里都喊他“陈大善人”。陈玄奘就在这样的家境里长大,锦衣玉食,却没半点骄纵气。

别的孩子在院子里追蝴蝶、玩泥巴的时候,他总爱坐在书房里看书。一开始是看图册,画着花鸟鱼虫;后来就捧着线装书啃,字认不全,就缠着账房先生问。

“先生,‘佛’字是什么意思?” 五岁那年,他指着账本上的“佛缘”二字问。

账房先生愣了愣,笑着摸他的头:“佛啊,是慈悲的神仙,住在很远很远的灵山,能保佑人平安。”

他似懂非懂,指着那个字看了半天,心里莫名觉得亲切,像在哪里见过。

七岁那年,陈老爷带他去城西的相国寺上香。寺里的香火很旺,烟雾缭绕,佛乐声声。他跟着父母跪拜,抬头望着大雄宝殿里的佛像,金灿灿的,庄严肃穆。不知怎的,他突然觉得那佛像有点眼熟,又有点陌生,好像缺了点什么。

“娘,佛像为什么不笑?” 他小声问。

陈夫人愣了愣,低声说:“佛要普渡众生,自然要庄严些。”

他没再问,可心里总惦记着那佛像的脸。他觉得,佛应该是会笑的,笑得像……像什么呢?他想不起来,脑子里空空的,只有点模糊的暖意。

他越来越爱看书,尤其爱找些讲佛经故事的小册子。书里说,西天有真经,能度化世人;说有个叫金蝉子的菩萨,转世为人,要去西天取经。他看着“金蝉子”三个字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微微发疼。

“爹,金蝉子为什么要取经?” 他问。

陈老爷放下算盘,想了想说:“大概是……为了让世人都能脱离苦海吧。”

他点点头,没再问。可他总觉得,不是这样的。好像有个声音在心里说,不是为了世人,是为了别的……是什么呢?那声音太轻,被窗外的蝉鸣一盖,就听不见了。

十岁那年的夏天,格外热。蝉在树上叫得撕心裂肺,院子里的石榴花晒得打了蔫。陈玄奘趁账房先生午睡,偷偷溜出了家门。

他想去大慈恩寺。

那是长安城里最大的寺庙,据说藏着很多珍贵的佛经,还有位德高望重的方丈。他听街坊说,方丈能知过去未来,很是灵验。

从陈家到大慈恩寺,要穿过三条街。他穿着件月白色的小褂,一路小跑,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衣襟上,洇出一小片湿痕。街上很热闹,卖胡饼的吆喝声,耍杂耍的锣鼓声,还有西域商人的叫卖声,混杂在一起,像一锅沸腾的粥。

可他心里很静,只有一个念头——去大慈恩寺。

寺庙的大门敞开着,门口的石狮子威武雄壮。他低着头,跟着进香的人群溜了进去。寺里比相国寺更气派,飞檐斗拱,雕梁画栋,处处透着庄严。他没敢去大雄宝殿,怕被和尚发现,就沿着回廊往后面走。

回廊尽头是个小院子,种着几棵银杏树,叶子绿油油的。院子里有个老和尚,正坐在石凳上,对着一卷佛经发呆。那和尚穿着件灰色的僧袍,须发皆白,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年轮,眼睛却很亮,像藏着星星。

陈玄奘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。他觉得这老和尚很亲切,像在哪里见过。

他犹豫了一下,慢慢走过去,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:“老和尚,我……我想看看佛经。”

老和尚抬起头,打量着他,笑了。那笑容很温和,像秋日的阳光,晒得人心里暖暖的。

“你这娃娃,倒懂规矩。” 老和尚指了指石凳,“坐吧。”

他小心翼翼地坐下,眼睛却忍不住瞟向老和尚手里的佛经。经卷是用黄麻纸写的,字迹工整,透着股沉静的气息。

“看得懂吗?” 老和尚问。

他摇摇头,又点点头:“有些字认识,有些不认识。”

老和尚笑了,把经卷往他面前推了推:“想知道写了什么?”

“想。” 他说,眼睛亮晶晶的。

老和尚指着经卷上的字,一字一句地念:“如是我闻,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……” 声音不高,却像带着股魔力,让他心里的那些模糊念头,慢慢清晰了起来。

他好像又听见了风声,吹过老槐树,沙沙作响;听见了少年的笑声,脆得像铃铛;听见了“师父”两个字,喊得又急又慌……

“这些字,说的是佛在讲经,” 老和尚念完一段,看着他,“你觉得,佛为什么要讲经?”

他张了张嘴,想说“为了度化世人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“因为……有人需要听?”

老和尚的眼睛亮了亮,点点头:“不错。世间万物,皆有因果。佛讲经,是因有人想听;人取经,是因心里有执念。”

“执念?” 他问,这个词让他心里一动。

“执念。” 老和尚看着他,眼神深邃,像藏着片海,“就像你,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?为什么要看佛经?为什么对‘金蝉子’三个字念念不忘?”

他愣住了,嘴巴张着,说不出话。老和尚怎么会知道这些?

老和尚笑了,伸手摸了摸他的头,动作很轻,像春风拂过麦田。

“孩子,你不是普通的娃娃。” 老和尚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晰,像钟磬敲在心上,“你乃金蝉子转世,需西行取经。”

“金蝉子转世……需西行取经……”

这十二个字,像一道金光,猛地劈开了他心里的迷雾。那些被孟婆汤泡烂的记忆碎片,突然活了过来,在脑子里飞旋、碰撞——

他看见自己穿着袈裟,站在一条河边,对岸是个穿红袄的女子,哭得撕心裂肺;

他看见五行山下,有只猴子冲他喊“师父”,眼睛里全是期盼;

他看见高老庄的灶台前,一个大耳朵的胖子,往他怀里塞豆沙包,烫得他手首抖;

他看见流沙河上,一个沉默的大汉,撑着船,脖子上的珠子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;

他还看见清溪村的老槐树下,少年举着烤好的野兔,冲他喊:“玄奘,快吃,凉了就不好吃了!”

“啊——” 他疼得叫出了声,抱着头蹲在地上。那些记忆太鲜活,太滚烫,像要把他的灵魂烧起来。

老和尚没动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里带着悲悯。

过了很久,他才慢慢缓过来,抬起头,眼睛里全是泪水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,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又像被挖空了,又酸又胀。

“我……我要去取经?” 他问,声音带着哭腔,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
“是。” 老和尚点点头,“这是你的宿命,也是你的执念。”

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土,小小的身子挺得笔首。阳光透过银杏树的叶子,洒在他脸上,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。

“我要去西天,取真经。” 他说,声音不大,却像在心里盘桓了很久,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
老和尚笑了,点点头:“去吧。时候到了。”

他对着老和尚深深鞠了一躬,转身往院子外跑。脚步轻快,像卸下了千斤重担,又像揣着团火,烧得他浑身是劲。

回廊里的香火味,好像变成了流沙河的腥气;佛乐声里,好像混进了猴子的叫声、胖子的哼唧、大汉的咳嗽……

他跑出大慈恩寺,跑过三条街,跑回陈家大院。陈老爷和陈夫人正急得团团转,见他回来,又惊又喜。

“玄奘,你去哪了?急死爹娘了!” 陈夫人拉着他的手,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

他看着爹娘担忧的脸,心里有点疼,却还是咬了咬牙,认真地说:“爹,娘,我要出家,我要去西天取经。”

陈老爷和陈夫人都愣住了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“玄奘,你说什么胡话?” 陈老爷皱着眉,“你还小,知道什么是取经?”

“我知道。” 他说,眼睛亮亮的,“我必须去。这是我该做的事。”

他说不清为什么“必须去”,可心里那股执念,像发了芽的种子,疯狂地往上长,撑得他心口发疼。他必须走,必须去那个叫西天的地方,必须把真经取回来——好像只有这样,才能对得起那些模糊的笑脸,才能填补心里的那个空洞。

陈夫人哭了,拉着他的手不肯放。陈老爷沉默了很久,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,长长叹了口气。

“罢了,罢了。” 他说,“这孩子,怕是早就不属于我们了。”

***三个月后,陈玄奘在大慈恩寺剃度出家,法号还是“玄奘”。

剃度那天,老和尚亲自为他剃去头发。刀片刮过头皮,有点凉,却让他心里格外清明。

“从今往后,你便是出家人了。” 老和尚说,把一件崭新的僧袍递给他,“西行路上,多有磨难,切记初心。”

他接过僧袍,穿上身,大小正合适。站在镜子前,看着自己光光的脑袋,穿着灰色的僧袍,突然觉得,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。

“弟子谨记。” 他对着老和尚行了个大礼,转身走出寺庙。

长安的城门,在他身后缓缓关上。街上的叫卖声、车马声,渐渐远了。他回头望了一眼,那座繁华的城,像场醒过来的梦。

前路漫漫,风沙漫天。可他心里不慌,反而觉得踏实。

灵魂深处的那颗种子,终于破土而出了。

他要去西天,取真经。

不为别的,只为了那句藏在记忆深处的话,那句被孟婆汤泡了百年,却依旧没磨掉的话——

“师父,我们走!”

他迈开脚步,往西方走去。阳光洒在他身上,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像条通往远方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