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沙河的秋光总带着股清冽的暖意。
沙僧站在河岸的青石上,望着水面上碎金似的阳光发怔。风卷着芦花掠过他的衣角,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气——这气味他闻了快十年了,从当年被菩萨点化、放弃吃路人的日子开始,就没散过,却也没再让他觉得厌烦。
他今天穿了件半旧的青布衫,领口磨得发毛,露出颈间一串油亮的菩提子。那是自己串的,一百零八颗,是从流沙河底捞的野菩提,颗颗都被他盘得温润,像揣着团暖乎乎的气。他指尖着最底下那颗,上面有道细微的裂痕,是去年在岸边砍柴时,被树枝划出来的。
水流缓缓淌着,把阳光揉成一片片晃动的金箔。远处的芦苇荡绿中带黄,被风一吹,像起伏的浪。他想起刚住到这河边时,总觉得这地方太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;如今却觉得,这静气里藏着股安稳,比天庭的琉璃盏、比流沙河底的骷髅项链都让人踏实。
他弯腰捡起块扁平的石子,侧身甩出去。石子贴着水面跳了五下,才“咚”地沉下去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“不错的准头。”
一个声音突然从芦苇荡里传来,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沙僧猛地回头,只见芦苇丛中走出一群金甲力士,足尖踩着水面,衣袂翻飞间带起阵阵劲风。为首的是位手持玉如意的菩萨,周身佛光柔和,却让空气都凝了几分寒意。
是普贤菩萨。
沙僧按住腰间的降妖宝杖,掌心微微出汗。这气息他认得——是佛门的佛光,却比他想象中冷了十倍。
“沙悟净。” 普贤的声音落在水面上,激起细碎的波纹,“奉如来法旨,特来拿你。”
沙僧的心猛地一沉。他想起前几日夜里,流沙河突然涨水,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,像在哭;想起自己数菩提子时,最底下那颗裂了缝的,突然变得冰凉,像揣了块冰。原来那些都是预兆。
“为何拿我?” 他握紧宝杖,指节泛白。他己在此地静居十年,既未回天庭,也未扰凡间,更未再碰过“取经”二字,怎会惊动如来?
“你本是天庭卷帘大将,因失手打碎琉璃盏被贬下界,” 普贤抬手,玉如意在阳光下泛着冷光,“幸得观音点化,本该随唐僧西行赎罪,却纵其违逆佛旨,断了取经之路。如今他叛道,你这护持不力之罪,自当领罚。”
“我未曾……” 沙僧想辩解,却说不出完整的话。他确实没再见过唐僧,可那句“若不想走,便留下”的承诺,像根刺,扎在心里快十年了。
“佛门戒律,重在因果。” 普贤打断他,声音里没半分波澜,“你既曾为其弟子,他的因,便是你的果。” 他抬手指向河面,“流沙河乃你旧地,亦是你的归宿。”
话音刚落,流沙河的水面突然翻涌起来,像有无数条水龙在底下搅动。沙僧脚下的青石猛地晃动,他低头一看,河水正顺着石缝漫上来,转眼就没过了脚踝。更可怕的是,河水里隐隐浮出些东西——是锁链,漆黑如墨,链身缠着层厚厚的青苔,锁扣处闪着寒光。
“这是流沙河的地脉锁链,专锁魂魄,穿骨蚀心。” 普贤的声音在耳边回响,“罚你永沉河底,受锁链之刑,首至下一任取经人到来,喊出‘取经’二字,方可浮起。”
“我若不从呢?” 沙僧将降妖宝杖横在胸前,杖身发出低沉的嗡鸣。他虽喜静,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。
金甲力士们齐齐上前一步,佛光与河水撞出噼啪的火花。普贤轻轻转动玉如意,那些漆黑的锁链突然活了过来,像有了自己的意识,“哗啦”一声破水而出,首奔沙僧而来。
他挥杖去挡,宝杖却被佛光弹开,震得他虎口发麻。锁链如灵蛇般缠上他的手腕、脚踝,最后是脖颈——那串菩提子被链身狠狠撞了一下,“啪”地断了线,一百零八颗珠子滚落在水面上,像撒了把碎玉,转眼就被河水吞没。
“不!” 沙僧嘶吼着去抓,指尖却只捞到一片冰凉的水花。颈间突然空了,那团揣了十年的暖意瞬间消失,只剩下锁链勒进皮肉的剧痛。
锁链猛地收紧,像有无数根钢针钻进骨头缝里,疼得他眼前发黑。他看见金甲力士们伸手来推,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,重重摔进流沙河的怀抱。
河水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口鼻,带着刺骨的寒意,还有那股熟悉的淤泥腥气。他想挣扎,却被锁链死死拽着,只能眼睁睁看着岸边的芦苇、青石、还有那片碎金似的阳光,一点点变小,最后被黑暗吞没。
下沉,不停地下沉。
流沙河底比他记忆中更黑,更冷。淤泥没到了胸口,锁链死死地拽着他,链身的倒刺嵌进骨头里,每动一下都像要被撕碎。他试着抬手去摸脖颈,那里空荡荡的,只剩下锁链冰冷的触感,硌得他心口发疼。
“菩提子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,声音在水里打了个转,变得模糊不清。
西周静得可怕,只有锁链偶尔碰撞的“叮当”声,还有远处游过的鱼群摆尾的轻响。他睁着眼,却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感觉到黑暗像团黏糊糊的泥,把他从头到脚裹了起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勉强适应了河底的黑暗。淤泥里偶尔会有小鱼游过,用尾巴扫过他的手背,凉丝丝的。他试着对它们说话:“你们见过一串菩提子吗?一百零八颗,最底下那颗有裂痕……”
鱼群摆摆尾巴,游远了。
他笑了笑,觉得自己有点傻。鱼怎么会懂这些?
可除了鱼,他再没别的能说话的东西了。
日子像流沙河的水,缓慢而粘稠地淌着。他每天能做的,就是盯着头顶那一点点微弱的光——那是从水面透下来的阳光,被层层水波过滤后,只剩下一圈朦胧的光晕,像枚被水泡得发涨的月亮。
他开始数那光晕的变化。清晨时它会亮一点,带着点粉;中午最浓,像块融化的金子;傍晚又会暗下去,染上层淡淡的紫。他数着数着,就忘了自己数到了多少天。
锁链的疼痛渐渐成了习惯。有时疼得厉害,他就咬紧牙关,用手指在淤泥里画菩提子的样子。画着画着,就会想起自己串那串珠子时的情景:坐在岸边的青石上,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手上,每颗菩提都带着河风的气息,清清爽爽的。
“那串珠子……” 他又想起最底下那颗裂了缝的,不知道它沉到了河底的哪个角落,会不会被淤泥埋起来,再也找不到了。
有天夜里,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碰他的手。睁眼一看,是条半尺长的鲫鱼,正用嘴啄他指间的淤泥。
“你饿了?” 沙僧轻声问,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从淤泥里抽出来。他身上没什么吃的,只有藏在袖口的半块干饼,是前几日去镇上换的,本想当干粮。他把饼掰了点碎末,撒在水里。
鲫鱼摆着尾巴吃了,竟没走,就停在他手边,眼睛亮晶晶的,像两颗黑葡萄。
“你说,这锁链真能困住我一辈子吗?” 沙僧问它,声音低得像叹息,“我只是想守着河边的石头,数着菩提子,有错吗?”
鲫鱼吐了个泡泡,像是在回应。
从那以后,这条鲫鱼每天都会来。沙僧就每天跟它说话,说岸边的芦苇什么时候发芽,说水面的阳光什么时候最暖,说自己串菩提子时,每颗都数了三遍才敢穿线。他说得最多的,还是那串珠子。
“最底下那颗有裂痕,” 他摸着空荡荡的脖颈,一遍遍重复,“是去年砍柴时划的,当时觉得可惜,现在却……” 他没再说下去。现在才知道,可惜的不是那颗珠子,是那段能安安稳稳数珠子的日子。
说着说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可在水里,眼泪是看不见的,只能感觉到脸颊有点发烫,然后那点热就被河水带走了,什么也没留下。
锁链上的倒刺偶尔会渗出点血,染红周围的淤泥。有次他发现,血珠在水里散开时,会形成一道淡淡的红雾,像极了岸边夕阳的颜色。
“取经……” 他突然想起普贤菩萨的话,“要等下一任取经人喊‘取经’二字,才能浮起。”
“取经……” 他试着念了一遍,声音在水里晃晃悠悠的。锁链似乎松动了一下,又立刻勒得更紧了。
他笑了笑,原来必须是别人喊才行。
从那天起,他每天都会对着水面的方向,等那个声音。有时是鲫鱼陪着他,有时只有他自己,对着那点朦胧的光晕,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:“快来吧……快来喊一声……”
日子久了,他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。有时会觉得自己是天庭的卷帘大将,正捧着琉璃盏站在凌霄殿上;有时又觉得自己是流沙河的妖怪,靠吃路人维持生计;更多的时候,他只记得自己是沙僧,是那个在岸边数菩提子的人,颈间曾挂着一串温暖的、属于自己的念想。
他的记忆像被河水泡过的纸,慢慢变得模糊。天庭的琉璃盏有多亮,流沙河底的骷髅项链有多重,岸边的芦苇什么时候开花……这些都变得越来越模糊,只有“取经”两个字,像被刻在了骨头里,越来越清晰。
有天清晨,水面的光晕突然亮得刺眼。沙僧以为是错觉,眯着眼看了半天,才发现那光晕里似乎有个影子,正随着水波轻轻晃动。
是条船?还是路过的飞鸟?
他屏住呼吸,心脏“咚咚”地跳,撞得锁链都跟着发响。
“取经……” 他在心里疯狂地喊,“快喊一声啊……”
可那影子晃了晃,就消失了。水面的光晕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,淡淡的,带着点清晨的粉。
沙僧的肩膀垮了下来,手指深深插进淤泥里。
鲫鱼游过来,用尾巴扫了扫他的手背。
“没事。” 他笑了笑,声音有点哑,“我等得起。”
他继续望着那点光,像望着个不会熄灭的希望。锁链还在疼,淤泥还在埋着他,可他知道,自己必须等下去。
等那个声音,等那串或许再也找不回的菩提子,等那个能让他重新站在岸边、再看一眼阳光碎在水面上的时刻。
流沙河的水依旧冰冷,河底的黑暗依旧浓稠。沙僧闭上眼睛,又开始数那点光晕的变化,数着数着,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水里散开,一圈又一圈,像在跟鱼说话,又像在跟自己说:
“取经……取经……”
这两个字,他要说到有人听见为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