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章 猪老庄的轮回

2025-08-23 4690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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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老庄的最后一缕炊烟,是被天兵的甲胄声惊散的。

那天傍晚,八戒正蹲在灶台前,看重孙女阿桃蒸最后一笼豆沙包。热气腾腾的白汽裹着甜香,扑在他脸上,把他鼻子上的汗珠都熏了出来。阿桃的蓝布围裙在蒸笼边晃,像片飘动的云,她笑着用布巾擦他的脸:“祖爷爷,等这笼熟了,给小孩子们分几个,剩下的都给您留着。”

八戒嘿嘿笑,伸手想去捏她的辫子,却被窗外突然响起的“哐当”声吓了一跳。是村口的石碾子被撞翻了,紧接着是族人的惊叫,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——那声音他太熟悉了,是天兵的枪戟碰在一起的动静。

“怎么回事?” 阿桃的手顿了顿,蒸笼盖“咔哒”一声没盖严。

八戒的心猛地沉下去。他推开灶门冲出去,只见高老庄的上空黑压压一片,天兵天将踩着云头悬在半空,托塔李天王的宝塔在夕阳下闪着冷光,照得村口的老槐树都泛着青灰色。

“天蓬元帅,奉玉帝旨意,捉拿叛道之徒!” 李天王的声音像砸在冰面上,硬邦邦的,“你若顽抗,这高老庄上下三百余口,包括你的子孙……” 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院门口嬉闹的孩童——那是他的曾曾孙们,“一个也活不了。”

八戒的钉耙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他不是当年那个在天庭呼风唤雨的天蓬元帅了。自从错投猪胎,跟着玄奘西行,又回高老庄守了这些年,他早把那身傲气磨没了。翠兰走的时候,攥着他的手说“守好家”,他记了一辈子。如今院里跑着喊他“祖爷爷”的小崽子们,灶台上飘着的豆沙包香,屋檐下晒着的孩童衣物,都是他守下来的家。

“你们要抓的是我,跟他们没关系。” 八戒捡起钉耙,却没像当年那样扛在肩上,只是垂着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“放了他们,我跟你们走。”

“祖爷爷!” 阿桃从屋里冲出来,蓝布围裙在风里飘得厉害,手里还攥着个刚出锅的豆沙包,“别听他们的!我们跟他们拼了!”

“祖爷爷!” 几个半大的孩子从院门后探出头,吓得脸发白,最小的那个还攥着糖葫芦,躲在哥哥身后偷偷看。墙头上,重孙子石头正举着木剑,却吓得把剑掉在脚边。

天兵阵里传来冷笑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 一道金光突然从云头射下来,首奔院中的孩童。八戒想也没想就扑过去,用后背硬生生挡了一下。金光烫得他皮肉发麻,像被烧红的烙铁烙过,可他死死盯着云头:“别动我的崽!”

“祖爷爷!” 孩子们吓得哭出声,石头从墙头摔下来,膝盖磕出了血,却咬着牙没敢哭。

阿桃跑过来扶住他,眼泪掉在他的猪鼻子上:“祖爷爷,别管我们……”

“傻丫头。” 八戒咧开嘴笑,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,却没半分凶狠,“俺这辈子,当过大元帅,成过佛,可最像样的日子,是在这高老庄过的。翠兰走的时候跟俺说,家就是根,俺不能让根断在这儿。” 他把钉耙往地上一插,“俺跟你们走,但你们要是敢伤他们一根头发……” 他抬头望着天兵,猪眼里的红血丝像要渗出来,“俺就是拼了这头猪命,也得掀了你们的南天门!”

李天王挥了挥手,天兵们降下云头,用捆仙绳把他捆了。八戒没挣扎,只是回头望了一眼灶台的方向——阿桃还站在那里,蓝布围裙在暮色里越来越暗,手里的豆沙包冒着最后一点热气。墙头上,石头正被他娘拽着,却还伸着脖子喊“祖爷爷”。

“给俺留个豆沙包!” 他喊,声音有点哽咽,“等俺回来……”

没人回应。云头升得太快,高老庄的屋顶、老槐树、还有那缕没散的炊烟,都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。他最后看见的,是阿桃把掉在地上的豆沙包捡起来,用围裙擦了擦,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。

天庭的凌霄殿比他记忆里更冷了。玉阶上的金砖光可鉴人,照得他的猪影子歪歪扭扭,像块没长好的烂泥。玉帝坐在龙椅上,脸藏在珠帘后面,只听见声音飘下来:“天蓬,你本是天庭元帅,却随金蝉子叛道,留恋凡尘,可知罪?”

八戒耷拉着脑袋,捆仙绳勒得他肋骨生疼:“俺没错。”

“冥顽不灵。” 玉帝冷哼,“当年念你护经有功,允你在高老庄安身,你却不知悔改。来人,将他打落凡尘,再投猪胎,抹去记忆,让他好生‘反省’!”

“不要!” 八戒猛地抬头,猪鼻子里喷出粗气,“俺别的都能忘,俺不能忘了翠兰!不能忘了豆沙包!”

回应他的是托塔李天王的宝塔。一道青光劈在他天灵盖上,剧痛瞬间席卷全身,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脑子。他看见自己的元神被硬生生从猪身里拽出来,高老庄的画面在眼前碎成一片——翠兰临终时枯瘦的手,阿桃围着灶台转的蓝布围裙,小孩子们抢豆沙包的笑声,还有那个烫嘴的、带着芝麻粒的豆沙包……

“翠兰……豆沙包……” 他拼命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元神被青光裹着,往南天门的方向坠,像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。

不知坠了多久,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个软乎乎的地方,西周一片漆黑,还闻着股熟悉的腥臊味——是猪圈里的味道。他想睁眼,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,只能听见身边有“哼哼”的叫声,还有母猪用鼻子拱他的暖烘烘的气息。

“生了生了!老王家的母猪生了个怪胎!” 一个粗嗓门在耳边喊,“你看这脑袋,圆滚滚的,还长着俩大耳朵,跟那画里的天蓬元帅似的!”

八戒想咧嘴骂一句“你才是怪胎”,却只发出“哼哼”的猪叫。他动了动爪子,毛茸茸的,带着点湿乎乎的黏液,跟他在高老庄的爪子一模一样。

这里是猪老庄,离高老庄隔着八百里地,是个靠着山坳的小村子。他被生在了村东头王屠户家的猪圈里,母猪一共生了六只,就他长得最壮,也最怪——那颗猪头比别的猪崽大一圈,鼻子上还带着点粉色,像被人捏过似的。

王屠户拎着他的后颈看了看,撇撇嘴:“留着吧,看这膘,养大了能多卖两文钱。”

于是,八戒就在这猪圈里住了下来。

日子过得像摊烂泥。每天除了拱猪圈里的泔水,就是趴在墙角晒太阳。王屠户的儿子总爱拽他的耳朵,喊他“呆子”,他想咬那小子一口,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。别的猪崽抢食时凶得很,他懒得争,只是把最靠近墙角的那块馊了的窝头扒到自己跟前——那窝头的形状,像极了翠兰捏的豆沙包,也像阿桃刚学做时捏歪了的样子。

“豆沙包……” 他在心里默念,猪鼻子动了动,好像闻到了甜香。

可这念头刚冒出来,头就一阵疼。像是有块橡皮擦在脑子里蹭,把“翠兰”两个字擦得越来越模糊。他记得有个穿红袄的人,手很暖,笑起来眼睛像月牙,临终时抓着他的手说“守好家”;记得有个穿蓝布围裙的姑娘,辫子上总系着红绳,把热乎的豆沙包往他怀里塞。可那脸怎么也想不起来,名字更是堵在喉咙里,喊不出口。

有天夜里,他做了个梦。梦里他还在高老庄的灶台前,火塘里的火烧得正旺,翠兰坐在灶门前纳鞋底,阿桃趴在案板上捏豆沙包,面团沾了满脸。“祖爷爷,张嘴。” 阿桃举着个歪歪扭扭的豆沙包凑过来,烫得他龇牙咧嘴,却舍不得松口。院门外,小孩子们追着蝴蝶跑,笑声脆得像铃铛。

“翠兰……阿桃……” 他在梦里喊出声,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猪圈的泥水里,眼泪把脸都糊了。旁边的猪崽被他吵醒,不满地哼哼了两声。

他开始害怕。怕自己忘了那个名字,怕自己忘了那笼豆沙包,怕自己真的变成一头只会拱泔水的猪。他总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空落落的,像灶台里没烧透的炭,闷得发疼。

于是,他每天趴在墙角晒太阳时,就对着山坳的方向小声念叨。一开始还能喊出“翠兰”两个字,虽然声音细得像蚊子哼;后来只能含糊地发出“兰……”的音;再后来,连音都发不出来了,只能在心里默念,一遍又一遍,像在数猪圈里的石子。

“豆沙包……” 这三个字倒是记得清楚些。大概是因为跟吃的有关,他那点贪吃的本性,连投胎都没磨掉。每次拱到泔水里有块带甜味的馊馒头,他都会把它扒到一边,用爪子护住,像护着什么宝贝。有次王屠户的媳妇倒泔水,掉出来半块沾了芝麻的糖糕,他愣是守着那糖糕待了一天,首到被别的猪崽抢走,他还追着哼哼了半天。

王屠户见他长得快,打算开春就把他宰了。有天夜里,他磨着刀,声音在月光下听得清清楚楚:“这猪崽邪性,半夜总哼哼,听着像在喊人……”

八戒吓得缩在墙角,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。他不想死,他还没等到那个“该等的人”。他不知道那人是谁,只隐约记得,当年玄奘路过时说过“将来还会有个和尚来,你得跟着他走”。

“和尚……” 他又多了个念叨的词,跟“豆沙包”“翠兰”混在一起,在心里搅成一团。

开春那天,王屠户真的把刀磨亮了,拎着绳子走进猪圈。八戒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,突然想起高老庄的灶台,想起翠兰纳鞋底的线,想起阿桃被面团糊了的脸,想起院里孩子们的笑声,想起自己说过“守好家”。

他猛地站起来,用尽全力撞向王屠户的腿。王屠户没防备,摔了个屁股墩,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“好个孽畜!” 王屠户爬起来要打他,却被突然闯进来的里正拦住了。

“老王,别杀它。” 里正指着八戒,“刚才村口来了个游方和尚,说咱们村这猪崽是贵人,将来要去西天取经的,杀不得。”

王屠户愣了愣,看了看八戒,又看了看里正,骂骂咧咧地收了刀:“什么贵人,我看就是头笨猪!”

八戒趴在地上喘气,心脏“咚咚”跳。他不知道什么是西天取经,也不知道那个和尚是谁,可他模模糊糊觉得,自己等的,大概就是这个。

从那以后,王屠户没再提杀他的事,只是每天把泔水倒得更勤了。八戒依旧趴在墙角晒太阳,对着山坳的方向哼哼。“豆沙包”三个字越来越模糊,“翠兰”更是快记不清了,可他总觉得,有个穿红袄的人在某个地方看着他,有个穿蓝布围裙的姑娘在等他回去吃热乎的豆沙包,还有一群围着他喊“祖爷爷”的孩子,在院里等着他讲故事。

有年秋天,村里来了个货郎,挑着担子路过猪圈。担子上挂着些花布,其中一块红得像团火,晃得八戒眼睛发疼。

“红……袄……” 他张了张嘴,发出的还是“哼哼”声。

货郎笑着扔给他一块馊了的糖糕:“这猪崽还挺有灵性。”

糖糕落在泥里,沾了层黑灰。八戒把它扒过来,用舌头舔了舔,甜丝丝的,带着点焦糊味。像极了当年翠兰烤糊了的豆沙包,也像阿桃第一次学蒸时忘了添水的那笼。

他趴在地上,看着那块糖糕,猪鼻子一抽一抽的。天上的云飘过,像高老庄的炊烟,慢悠悠的,好像永远也散不了。

“俺等着……”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,也对那个记不清模样的红袄身影说,“等那个和尚来……等俺记起来……”

风吹过猪圈的栅栏,带着山坳里的桂花香。八戒打了个哈欠,把脑袋埋进前爪里。梦里,好像又有热气腾腾的白汽扑过来,有人笑着喊他“呆子”,手里拿着个圆滚滚、热乎乎的东西。

“是……豆沙包吗?” 他在梦里问。

“嗯,给你留的。” 那个声音说,暖乎乎的,像翠兰的手,也像阿桃的布巾,贴在他的耳朵上。

八戒咧开嘴,在泥地里蹭了蹭脸,像个得到糖的孩子。

日子还长,猪圈里的泔水还在每天送来,王屠户的儿子还在拽他的耳朵。可他心里那点念想,像猪圈墙角钻出来的野草,不管被踩多少回,总能冒出点绿芽。

他不知道要等多久,也不知道等的人会不会来。他只知道,得记住那点甜,记住那个名字,哪怕到最后,只剩下“豆沙包”三个字,在猪圈的泥水里,一遍遍打着转。

就像他那颗没被磨掉的、又笨又执拗的心,总盼着有天能再闻到那笼豆沙包的香,再看见那抹跳动的红袄,那片飘动的蓝布围裙,还有院门口那群笑着喊他“祖爷爷”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