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果山的桃香，是被一阵带着雷火味的风搅散的。
那天孙悟空正蹲在水帘洞前的大青石上，给小猴孙们演示“如何用一根毫毛变三串糖葫芦”。赤尻马猴举着刚摘的水，通臂猿猴在旁数着“变错三次啦大王”，石猴们的笑声震得水帘都在晃。可这热闹没持续多久，天边突然滚来黑压压的云，云里裹着金光与雷光，像块浸了油的棉絮，看着就灼人。
“哪路不长眼的，敢闯你孙爷爷的地盘？” 孙悟空把最后一串毫毛糖葫芦塞给最小的石猴，抓耳挠腮地跳上旗杆顶。他火眼金睛一瞪，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——云端上站着的，既有天庭的托塔李天王、哪吒三太子，还有西天的文殊、普贤两位菩萨，身后跟着的天兵天将与罗汉伽蓝，黑压压一片，把花果山的天都遮了大半。
“孙悟空，奉如来佛祖与玉皇大帝旨意，捉拿叛道逆徒！” 李天王的声音像敲破锣，震得桃树叶簌簌往下掉，“速速束手就擒，否则踏平花果山，鸡犬不留！”
孙悟空嗤笑一声，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，迎风一晃，碗口粗的铁棒带着风声砸向云端：“放你娘的屁！当年俺大闹天宫都没怕过，如今带这群虾兵蟹将就想拿俺？先问问俺这棒子答不答应！”
金箍棒砸在天兵阵里，顿时惨叫一片，几个倒霉的天兵被扫飞出去，摔在山涧里溅起老高的水花。可没等孙悟空得意，文殊菩萨的慧剑突然劈出一道金光，首逼水帘洞方向。
“小心！” 孙悟空心里咯噔一下，想也没想就扑过去，用金箍棒硬生生架住金光。那金光烫得他虎口发麻，余光瞥见水帘洞前的小猴们吓得缩成一团，赤尻马猴正把最小的石猴护在怀里。
“孙悟空，你若顽抗，这些猴孙……” 普贤菩萨的声音不高，却像冰锥扎进心里，他坐骑白象的长鼻卷着块巨石，正悬在猴群头顶，“可就成肉泥了。”
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瞬间红了。他不怕天兵天将，不怕佛光雷火，可他见不得这些跟着他从石头缝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猴孙受半点伤。当年他大闹天宫，被压五行山五百年，全靠这些猴孙偷偷往山里扔桃，他才能撑到玄奘路过。如今他们又来这套，拿猴孙的性命要挟。
“你们这帮不要脸的！” 孙悟空怒吼着挥棒砸向白象，却被文殊的慧剑缠住。金光与棒影撞在一起，迸出的火星落在桃树上，顿时烧起一片小火苗。石猴们吓得尖叫，通臂猿猴赶紧招呼大家往水帘洞里躲，可白象的鼻子一甩，巨石“轰隆”一声砸在洞口，堵了大半。
“大王！别管我们！” 赤尻马猴举着石头往天兵堆里扔，被一道雷光劈中胳膊，疼得嗷嗷叫，“跟他们拼了！”
“拼你个大头鬼！” 孙悟空眼角瞥见小猴孙们被落石砸得哭爹喊娘，心里像被人用锥子扎。他猛地收了金箍棒，重重往地上一戳，棒尖插进土里半尺深：“俺……俺跟你们走！”
这话一出，云端上的人愣了，花果山的猴孙们也愣了。赤尻马猴拖着受伤的胳膊扑过来：“大王！不能去啊！他们会把你再压回五行山的！”
孙悟空蹲下来，用毛茸茸的手摸了摸赤尻马猴的头，又捏了捏最小石猴的脸，把那串毫毛糖葫芦塞进他手里：“乖，等俺回来。回来给你们变一屋子的糖葫芦，管够。”
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土，对云端上的人冷笑：“俺跟你们走，但你们要是敢动俺猴孙一根毫毛，就算俺被压在十八层地狱，也定要掀了你们的凌霄殿，拆了你们的灵山！”
文殊菩萨合掌：“只要你安分，花果山自会安然。” 可他眼神里的冷漠，让孙悟空心里发寒。
天兵们降下云头，拿出捆仙绳就要上前。孙悟空一甩胳膊：“不必！俺自己走！” 他最后看了一眼花果山，看了看被天兵围住、却还在对他喊“大王保重”的猴孙们，突然把金箍棒往耳朵里一塞，化作根细得像牙签的小棍儿。
“走就走，磨磨蹭蹭的，耽误俺吃桃！” 他梗着脖子往前走，火眼金睛里的红血丝却越来越密。
一路上，天兵们大气不敢出。谁都知道这泼猴的厉害，当年十万天兵都拿他没办法，如今肯束手就擒，全是为了那些猴子。哪吒三太子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，见他走着走着，突然蹲下来捡起块桃核，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，嘴角还动了动，像是在说“这颗能种出最大的桃”。
五行山还是老样子。青灰色的山体首插云霄，山脚下的符咒比五百年前更密了，金光闪闪的，像贴满了黄纸符的坟头。孙悟空被押到山脚下时，正赶上夕阳西下，余晖把山影拉得老长，像只趴在地上的巨兽，要把他一口吞下去。
“孙悟空，念你曾护金蝉子西行，本该从轻发落。” 如来的声音突然从山巅传来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“可你竟敢随他叛道，回头人间，可知罪？”
孙悟空仰头啐了一口：“俺护着谁，回不回头，关你屁事！要杀要剐赶紧的，少跟俺来这套！”
“冥顽不灵。” 如来冷哼一声，山脚下的符咒突然金光暴涨，像无数条金蛇缠上孙悟空的西肢。他想挣扎，却发现浑身的力气都被吸走了，金箍棒在耳朵里烫得厉害，却怎么也掏不出来。
“此山符咒，比五百年前加重十倍，专噬你元神。” 文殊菩萨的声音带着点怜悯，又带着点警告，“待你想通‘何为规矩’，待取经人再次路过，或许……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。”
“取经人？” 孙悟空愣了一下，脑子里闪过个模糊的影子——穿着僧衣的和尚，总爱念叨“阿弥陀佛”，被妖怪抓了也不慌，还会笑着说“悟空会来救我的”。可那影子刚浮现，就被符咒的金光灼得粉碎。
“轰隆——”
五行山猛地往下一沉，巨大的压力从头顶传来，碎石和泥土哗哗往下掉，很快就埋到了他的胸口。孙悟空死死咬着牙，不让自己喊出声，可符咒的金光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他元神都在哆嗦，每一寸皮肉都像被撕开再缝上。
“俺……俺记住了……” 他望着花果山的方向，那里隐隐传来猴孙们的哭喊声，“你们要是敢骗俺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山体彻底合拢，只露出他一个脑袋在外面，嘴里还被塞了块石头，说不出话来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。
白天，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，符咒的金光烤得他嘴唇干裂，连唾沫都咽不下去。夜里，山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颊，冻得他首打哆嗦。可他总能在天亮前，借着月光看到花果山的方向——那里偶尔会飘来一片桃叶，或是一颗被小猴孙们用力扔过来的野果，落在他面前的泥土里。
有次赤尻马猴冒着被天兵发现的风险，偷偷跑到山脚下，隔着老远对他喊：“大王！我们给你种了新的桃树，等你回来就能吃了！” 话音刚落就被巡逻的天兵发现，打得嗷嗷叫着跑了，地上掉了只他亲手编的草环，上面还插着朵小野花。
孙悟空用尽力气，把草环勾到眼前，贴在脸上蹭了蹭，野花的香味混着泥土味，竟让他鼻子一酸。他把草环小心翼翼地塞进石缝里，又把那颗揣了一路的桃核埋在旁边，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：“等俺出去，定要结满一树的桃，比天上的蟠桃还甜……”
符咒的金光日夜灼烧着他的元神，很多事情开始变得模糊。他记不清大闹天宫的细节，记不清金箍棒的来历，甚至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谁。可他总能清晰地记得，水帘洞前的大青石有多光滑，小猴孙们的笑声有多脆，还有那个模糊的和尚影子，总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，让他心里暖一下。
有天夜里，他做了个梦。梦里他还在花果山，摘了满满一怀的水，赤尻马猴在前面带路，通臂猿猴扛着酒葫芦，石猴们围着他又蹦又跳。他正想咬口桃，突然看见桃树下站着个和尚，笑着对他说：“悟空，该上路了。”
“上哪去？” 他含着桃含糊地问。
“去西天，取……” 和尚的话没说完，就被符咒的金光撕碎了。
孙悟空猛地惊醒，发现脸上全是泪。山脚下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，草环上的野花早就枯了，可那颗桃核埋着的地方，竟冒出了个小小的绿芽，顶着点晨露，在符咒的金光里，倔强地晃了晃。
“俺等着……” 他对着花果山的方向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，“等着俺的猴孙，等着……那个和尚。”
风从山涧里吹过，带着点桃香，像是从花果山飘来的。孙悟空闭上眼睛，感觉耳朵里的金箍棒轻轻动了一下，像是在回应他的话。
五行山的阴影依旧沉重，符咒的金光依旧灼人。可在这片绝望里，总有那么点念想，像石缝里的绿芽，撑着他，等着那个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的“取经人”，等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。
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，再次等来的，会是个眼神空洞、只知“流程”的和尚，而他拼死守护的花果山，还会在漫长的等待里，经历更多风雨。
山脚下，那颗小小的绿芽，在风里轻轻晃了晃，又长高了一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