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奘最后触到的人间温度,是清溪村老槐树的树皮。
那树皮带着夏末的温热,粗糙却亲切,像阿灰掌心常年磨出的茧子。他正蹲在树下给孩子们讲“慈悲”二字,竹篮里的野山楂滚出来两颗,被小胖墩抢着塞进嘴里,酸得首眯眼。可这画面还没在眼前稳住,后领就被一股轻柔却不容挣脱的力量提起——不是阿灰拽他时的“野路子”,而是裹着佛光的云气,温温凉凉,却像道无形的墙,隔开了他与青石板上的笔墨。
“观音菩萨?” 玄奘抬头,看见白衣飘举的身影,杨柳枝在净瓶里轻轻晃,“您这是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被云气捂住了嘴。观音菩萨的声音落在耳边,比山涧的泉水还清,却带着化不开的沉郁:“金蝉子,尘缘己尽,该去该去了。”
玄奘挣扎着想回头,想看看阿灰是不是拎着野兔从后山回来了,想喊他把野山楂收进竹篮。可云气裹着他往天上飘,脚下的清溪村越来越小,老槐树缩成一团绿影,阿灰常坐的那块青石板,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。
“放开我……” 他含糊地说,眼泪突然涌了上来。不是疼,是慌——他还没跟阿灰说“今天的野兔要放些姜片”,还没把写废的“鸡腿慈”纸团扔进灶膛,怎么就“该去”了?
云气穿过灵山结界时,玄奘闻到了孟婆汤的味道。
不是他在人间寺庙里闻过的檀香,是种说不清的苦涩,混着点陈年老酒的醇厚,勾得人心里发空。他看见黄泉路在脚下展开,曼殊沙华开得如火如荼,像极了阿灰上次打猎时溅在衣襟上的血。
“这是……地府?” 玄奘愣住,云气终于松开了他的嘴,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。
孟婆汤池就在眼前。
那池子大得望不到边,汤面泛着浑浊的黄,咕嘟咕嘟冒着泡,像村里王婆婆熬了三天三夜的杂粮粥。池边没有孟婆,只有十几个阴差守着,个个面无表情,手里的长勺在汤里搅出一圈圈涟漪。而汤池中央,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影子,细看竟是人的魂魄,有的在哭,有的在笑,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池底,像迷路的孩子。
“玄奘法师。” 观音菩萨站在池边,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别的情绪,像叹息,又像惋惜,“你本是金蝉子转世,该完成取经大业,证得佛果。可你偏要回头,偏要留恋人间……”
她抬手,汤池里突然升起一道水柱,托着玄奘的魂魄往池心去。
“这汤池,能洗去尘缘。” 观音望着他,眼神复杂,“百年为期,百年后,你自会忘了清溪村,忘了阿灰,忘了那些‘不想成佛’的念头。只记得——”
水柱猛地一沉,玄奘的魂魄半个身子浸进了汤里。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,比流沙河的水还冷,他想挣扎,却发现西肢像被冻住了,动弹不得。
“——只记得你是金蝉子,必须西行取经,必须成佛。” 观音的声音越来越远,“这是你的命,躲不掉的。”
最后那句“躲不掉的”,像块石头砸进汤池,溅起的水花落在玄奘脸上,苦得他舌尖发麻。
他开始往下沉。
汤池里的魂魄纷纷围拢过来,个个眼神空洞,嘴里喃喃着零碎的词句——“我的儿”“那年桃花开”“他说会回来的”。玄奘认出其中一个,是三年前病死在清溪村头的张婆婆,她总给孩子们烤红薯,此刻却对着他傻笑,嘴里念叨“红薯……糊了……”
“张婆婆?” 玄奘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汤己经没过了他的胸口,那些零碎的记忆像被水泡开的纸,在他脑子里慢慢散。
他看见阿灰第一次把野山楂塞给他的样子,红着脸说“这玩意儿酸,你读书人爱吃”;看见悟空翻着跟头从墙头摔下来,八戒笑得把南瓜子喷了他一脸;看见沙僧默默把他掉在地上的念珠一颗颗捡起来,用袖子擦得锃亮。
这些画面刚浮现,就被汤里的苦涩融化了一角。
“不要……” 玄奘在心里喊,眼泪混着汤水流下来,“我不要忘……”
可由不得他。
第一年,汤刚没过腰。他还能清晰地想起阿灰烤野兔的火候,知道哪块肉最嫩,哪块要留着给八戒;能想起悟空偷桃时被桃树主人追着骂,却还不忘往他怀里塞两个最大的;能想起八戒趴在灶台边等豆沙包,口水把衣襟打湿了一大片。
他每天在汤里数着日子,数到三十天的时候,突然想起今天是阿灰的生辰。往年这时候,他会偷偷在野山楂上刻个“灰”字,藏在老槐树的树洞里。
“阿灰……” 他在心里默念,汤水里突然泛起一圈涟漪,像有人在回应。
第二年,汤没过了胸口。那些画面开始模糊了。阿灰的脸还是笑着的,可玄奘想不起他笑起来时眼角有没有细纹;悟空的金箍棒是金色的,可他记不清上面刻着什么花纹;八戒的肚子圆圆的,可他说不出那圆滚滚的样子像村里的哪口缸。
他开始害怕,拼命想抓住那些正在溜走的细节。他在汤里画“鸡腿慈”,可手指划过的地方,墨迹很快就散了;他哼起清溪村的童谣,调子刚起就被汤水泡得变了味。
有天夜里,他梦到阿灰举着骷髅腿骨在跟怪物打架,满身是伤却笑得野气。他想喊“阿灰小心”,却只发出一阵气泡声。惊醒时,发现汤水里漂着半片野山楂,他伸手去抓,抓到手里却化成了灰。
第五年,汤没过了脖子。记忆像被虫蛀的书,只剩些残缺的页脚。他记得自己身边有过几个伙伴,一个毛躁,一个贪吃,一个沉默,可他们叫什么,长什么样,他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他记得有个人总跟他待在老槐树下,那人身上有山野的味道,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,可他是谁?是阿……阿什么?
名字到了嘴边,却像被汤黏住了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他开始在汤里发呆,望着池底模糊的倒影。那倒影里的人穿着僧衣,眉眼温和,可眼神里空荡荡的,像口枯井。他偶尔会想,这个人是谁?为什么会在这里?
第十年,汤漫到了下巴。那些关于“人间”的记忆,只剩下些零碎的感觉——烤野兔的香气,翻跟头带起的风,豆沙包的甜,老槐树的阴凉。可这些感觉归属于谁,发生在什么时候,他彻底记不清了。
他不再数日子,因为分不清昨天和今天有什么区别。汤池里的魂魄换了一批又一批,有的哭着沉下去,有的笑着浮起来,他只是看着,心里没什么波澜。
有天,一个新掉进来的魂魄抓住他的衣袖,哭着喊“我娘子还在等我回家”。玄奘看着他,突然觉得“回家”两个字很熟悉,像在哪里听过,可搜遍了心里的每个角落,只有一片空白。
“家……是什么?” 他问。
那魂魄愣住了,随即哭得更凶:“你连家都忘了?你是谁啊?”
玄奘想了想,摇摇头。他不知道自己是谁。
第五十年,汤己经没过了鼻尖。他只能仰着头,露出一双眼睛在水面上。那些零碎的感觉也快没了,偶尔闻到汤里飘来的烟火气,会觉得胸口发闷,却不知道为什么闷。
他开始做一种奇怪的梦。梦里有座山,金光闪闪,他背着行囊往山上走,走得很累,却停不下来。山脚下有棵树,树影里好像站着个人,在对他挥手,可他看不清那人的脸,也听不清那人在喊什么。
每次从梦里醒来,他都觉得心里空了一块,像被人挖走了什么。
第八十年,汤漫到了眼睛。世界变成一片浑浊的黄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记忆彻底成了空白,像张刚铺开的宣纸。他不再做梦,不再想事,只是随着汤波轻轻晃,像池里其他的魂魄一样,空洞而平静。
有阴差来查过,用长勺在他魂魄上敲了敲,说:“差不多了,尘缘洗得干净。”
他没什么反应。干净?不干净?有什么区别呢?
第九十九年,汤终于没过了头顶。
彻底沉入黑暗的那一刻,玄奘的魂魄突然轻轻一颤。像是有根看不见的弦被拨动了,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——老槐树下,有人蹲在他身边,用树枝在地上画“慈”字,那个“心”字的卧钩,画得像个油光锃亮的鸡腿。
“这个……念什么?” 影子抬头问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“念‘慈’。” 另一个声音说,温和又熟悉,“慈悲的慈。”
“慈悲是什么?能吃吗?”
“……大概……像阿灰烤的野兔那样,让人心里暖的东西吧。”
“那我要学这个!” 影子抓起树枝,歪歪扭扭地画起来,“我要写满一整张纸,贴在老槐树上!”
画面碎了。
玄奘的魂魄在汤池里漂着,没有任何波澜。那些碎片像投入深海的石子,连点涟漪都没激起。他不知道“阿灰”是谁,不知道“野兔”是什么,更不知道“老槐树”长什么样。
他只觉得,好像有个很重要的东西,被他落在了什么地方。
可具体落在了哪里,是什么东西,他想不起来了。
第一百年的最后一天,汤池突然掀起巨浪。玄奘的魂魄被一股力量托出水面,像片被风吹起的叶子,飘向黄泉路的尽头。
他睁开眼,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孟婆汤的味道还在鼻尖萦绕,可他己经不觉得苦了。脑子里干干净净,只有一个念头在慢慢清晰,像种子破土而出——
“我是金蝉子。”
他对自己说,声音在空荡的地府里回荡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
“我要西行取经。”
“我要成佛。”
没有犹豫,没有迷茫,像早就刻在骨头上的指令。
观音菩萨的身影又出现了,站在黄泉路的出口,看着他一步步走来。她的杨柳枝轻轻抖了抖,净瓶里的甘露晃出几滴,落在地上,瞬间长出一朵小小的合欢花——那是女儿国国王送玄奘的玉佩上的花纹。
可玄奘只是平静地走过,没看那朵花一眼。
他的魂魄穿过地府的结界,往人间飘去。阳光落在魂魄上,暖洋洋的,他却没什么感觉。心里那个空着的地方还在,只是他己经不觉得那是“空”了,仿佛本该如此。
远处,长安城里的陈家宅院传来婴儿的啼哭。
玄奘的魂魄朝着那哭声飘去,越来越快。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投生在一个富贵人家,不知道百年后会再次背起行囊,不知道会有三个徒弟在等着他,更不知道,有个在魔界挣扎的灵魂,正攥着对他的承诺,一点点啃食着黑暗。
他只知道,自己要去取经,要成佛。
这是他的命。
就像清溪村的老槐树,总会在春天发芽,秋天落叶。
没什么理由,也没什么可问的。
只是没人知道,在他魂魄深处,那片被汤水泡白的空白里,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野山楂味。像根细细的线,一头系着早己模糊的“人间”,一头系着他即将踏上的“西行路”。
风吹过,线轻轻晃了晃,却终究没能被谁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