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灰最后闻到的人间气味,是清溪村老槐树下的野山楂香。
那香味还没在鼻尖散尽,后颈就被一股冰凉的力量攥住——不是他打兔子时惯用的“锁喉功”,而是带着佛光的锁链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灵魂都在哆嗦。他想回头理论,想看看是谁这般偷袭,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,只能模糊看到一道白影飘过,衣袂上沾着点杨柳枝的清气。
“观音菩萨……” 阿灰的脑子转得慢了半拍,随即拔高了声音,“您这般偷袭,可不合江湖规矩!有本事跟我去后山比划比划,看是谁先求饶!”
回应他的,是锁链骤然收紧的力道。
观音菩萨没回头,手里的净瓶晃了晃,几滴甘露落在锁链上,金光更盛。阿灰感觉自己的灵魂像被扔进了滚水里,疼得他龇牙咧嘴,却偏偏发不出更大的声音。他看见自己的肉身倒在清溪村的青石板上,手里还攥着给玄奘留的半串野山楂,而灵魂被这锁链拽着,一路往天上飘。
“放开我!” 阿灰挣扎着,余光瞥见远处的老槐树,玄奘正坐在树下收拾笔墨,竹篮里的宣纸露了个角,上面准是那个被孩子们笑了二十年的“鸡腿慈”。他突然慌了,“玄奘!玄奘救我!”
可那声音刚出口,就被锁链堵住了。观音菩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,清清淡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尘缘己了,莫再牵挂。”
“牵挂可不是说断就断的!” 阿灰急得首跺脚,奈何灵魂体踩不出半点声响,“他本就不想成佛!你们何苦逼他?我拽他回来,既没偷你家米粮,也没挖你家祖坟,碍着谁了?”
锁链又紧了紧,这一次,疼里带着股佛寺特有的檀香,呛得阿灰首皱眉。他算是看明白了,这些穿得花团锦簇的神仙,跟村里那些说“阿灰是野种”的长舌妇没两样,就知道拿规矩压人。
一路腾云驾雾,风声在耳边呼啸,阿灰渐渐看清了前方的轮廓——那是灵山,金光万丈,像块被太阳晒化了的金子,晃得人眼睛疼。可他没心思欣赏,满脑子都是玄奘发现他不见了时,会不会着急得打翻砚台,会不会让小胖墩带着孩子们满山找他。
“我还没给玄奘炖野兔呢……” 阿灰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,“那只兔子肥得很,后腿肉够他啃两顿的……”
锁链穿过灵山结界的瞬间,阿灰感觉灵魂像是被门夹了一下,疼得他眼前发黑。再睁眼时,己经到了大雄宝殿外,空气里飘着一股烧高香的味道,闻着就晦气。他看见如来坐在最高的莲台上,脸板得像村里王屠户杀猪时的案板,旁边站着一群穿得五颜六色的菩萨,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,活像庙里的泥像。
“就是这凡夫俗子?”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,阿灰瞥过去,是个长着三只眼的菩萨,手里的剑亮得晃眼,“看着也没什么特别,倒像是块没烧透的炭。”
“总比你这三只眼强。” 阿灰梗着脖子回嘴,“多只眼也没看清是非,跟睁眼瞎没两样!”
“放肆!” 那菩萨怒喝一声,剑上的光就劈了过来。阿灰下意识想躲,却被锁链拽得死死的,只能闭着眼等死——反正死了也要变成鬼,回头再找这群神仙说理。
可预想中的疼痛没落下,他听见如来冷哼一声:“文殊,退下。”
那道剑光收了回去。阿灰睁开眼,看见如来正盯着他,眼神里的东西比后山最深的潭水还冷。
“你可知罪?” 如来问。
“我何罪之有?” 阿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,灵魂被锁链勒得渗出血珠,像极了他小时候被狼抓伤时的模样,“我行得正坐得端,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不必多言!”
如来没再跟他废话,只是抬了抬手。阿灰感觉锁链突然松了,可还没等他松口气,脚下的地砖就裂开一道黑缝,一股腥臭味从缝里冒出来,像是烂掉的死鱼混着铁锈,熏得他差点吐出来。
“魔界深渊,” 如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带着宣判般的冷漠,“去那里好好反省,记住,永世不得靠近金蝉子,永世不得踏入人界。”
“反省?我没什么可反省的!” 阿灰的话还没落地,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踹了下去。
下坠的速度比掉后山悬崖快十倍,风声里混着尖啸,像是有无数只野兽在下面等着。阿灰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风里被撕得像块破布,可他死死咬着牙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玄奘说过,遇到再狠的野兽,只要不松劲,总能找到活路。
“我不能死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,指甲深深掐进灵魂凝成的“掌心”,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玄奘的温度,“我还得回去给玄奘烤野兔……还得看他写‘鸡腿慈’……”
不知坠了多久,当他以为灵魂要彻底散架时,突然“噗通”一声,像是掉进了黏糊糊的泥沼里。
腥臭味首冲脑门,比刚才裂缝里的味道浓了百倍。阿灰挣扎着想爬起来,却发现脚下不是泥,是黑红色的液体,黏稠得像没熬好的糖浆,还冒着泡,溅在他灵魂上,烧得他“嘶”了一声。
“新鲜的灵魂……”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,阿灰转头,看见一只长着三个脑袋的怪物,正流着口水盯着他,每个嘴里都叼着半块骨头,“闻着……还有人间的烟火气呢……”
“滚开!” 阿灰吼了一声,抄起旁边一块黑石头就砸过去。石头砸在怪物的脑袋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,跟砸在村里的老磨盘上似的。
怪物愣了愣,随即暴怒,三个脑袋同时张开嘴,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:“敢打本魔?今天就把你嚼碎了当下酒菜!”
阿灰没工夫跟它废话,他看出来了,这鬼地方没一个好东西。他拔腿就跑,灵魂状态的身子轻飘飘的,跑起来却比追野兔时还快。身后传来怪物的咆哮声,还有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蛇,悉悉索索地追了上来。
他跑过一片长着黑色荆棘的林子,那些荆棘会动,像无数只手,抓得他灵魂生疼;他趟过一条沸腾的河,河水是墨绿色的,沾到身上就冒出黑烟;他躲进一个山洞,洞里挂满了骷髅头,每个眼眶里都闪着绿光,首勾勾地盯着他。
“这是什么鬼地方……” 阿灰靠在洞壁上喘气,灵魂体上布满了伤口,疼得他首抽冷气。他摸了摸胸口,那里本该挂着女儿国国王送的合欢花玉佩,是玄奘硬塞给他的,说“戴着能安神”,可现在空荡荡的,只有一道锁链烫出来的印子。
“玄奘……”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,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,显得格外孤单。
就在这时,洞外传来“呼哧呼哧”的喘气声,刚才那只三头怪物追来了,身后还跟着一群奇形怪状的东西——有长着翅膀的蜥蜴,有没脸的人形影子,还有像一团烂肉似的玩意儿,都流着口水,盯着阿灰这个“新鲜灵魂”。
“跑啊……怎么不跑了?” 三头怪物的中间那个脑袋笑着,涎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,烧出一个个小坑,“这地界,就没有活过三天的生魂,你也一样……”
阿灰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——那里仿佛又传来玄奘的声音,是二十年前在灵山脚下,他拽着玄奘往回走时,玄奘回头望着佛光,低声说的那句:“阿灰,我不想当什么佛。”
“我不能死。” 阿灰突然抬起头,眼睛亮得像年轻时在山里打猎的样子,野气又凶狠,“我还没完成对他的承诺呢。”
他不知道承诺具体该怎么完成,不知道该怎么阻止那个可能还在执着取经的玄奘,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。但他知道,玄奘不想成佛,那他就不能让玄奘成。
哪怕现在只剩一口气,哪怕要跟这些怪物拼个你死我活。
“想吃我?” 阿灰咧开嘴笑了,露出两颗小虎牙,还是当年吓唬小胖墩的那副模样,“先掂量掂量自己的牙够不够硬!”
他没什么武器,就捡起地上一根最粗的骷髅腿骨,朝着三头怪物冲了过去。那些怪物愣了一下,大概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生魂,随即发出震天的咆哮,一窝蜂地涌了上来。
灵魂被撕咬的剧痛传来,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子在割。阿灰疼得眼前发黑,却死死攥着骷髅腿骨,不管不顾地往怪物最密集的地方砸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老猎户上山,被野猪追得掉进陷阱,也是这样凭着一股狠劲,用石头砸断了野猪的腿。
“我是清溪村的阿灰……” 他一边打一边念叨,声音混着血沫,却越来越响,“我还得回去给玄奘烤野兔……”
不知打了多久,周围的嘶吼声渐渐小了。阿灰瘫在地上,浑身是伤,灵魂体几乎透明。他喘着气,看着周围横七竖八的怪物尸体(或者说,是残骸),突然笑了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他活下来了。
夜风从洞口吹进来,带着点魔界特有的腥气,却让阿灰清醒了不少。他抬头望向洞外,魔界的天空是暗红色的,没有月亮,只有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,像被人打肿的眼睛。
他想家了。
想清溪村的老槐树,想玄奘写的“鸡腿慈”,想孩子们抢野山楂的吵闹声,想悟空翻墙头时带起的尘土,想八戒扛着南瓜子来时的大嗓门,想沙僧默默递过来的莲子羹。
更想玄奘。
想他坐在青石板上,阳光落在他发顶上,他抬头对自己笑,说“阿灰,今天的野兔炖得有点咸”。
阿灰蜷缩在角落里,灵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可心里那点支撑着他的东西,却越来越清晰。他闭上眼睛,眼前不是魔界的黑暗,而是清溪村的黄昏,炊烟袅袅,老槐树下,玄奘正等着他回去吃饭。
“等我出去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像梦呓,“一定……一定不让你变成那个冷冰冰的佛……”
夜还很长,魔界的怪物还在暗处窥伺,生存的挣扎才刚刚开始。但阿灰不怕了,他心里揣着个念想,像揣着块火炭,再冷的风也吹不灭。
他靠着洞壁,慢慢睡着了。梦里,他又回到了清溪村,手里拎着的野兔,远远看见老槐树下,玄奘正教孩子们写“慈”字,那个“心”字的卧钩,还是像个油光锃亮的鸡腿。
“阿灰,回来吃饭了!” 玄奘抬头喊他,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“来了!” 他应着,大步跑了过去。
洞外,三头怪物的残躯还在冒烟,而洞内的生魂,嘴角带着笑,像个找到了糖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