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山的金光,从来都是暖而肃穆的。
可今日,这光却带着刺骨的寒意,像淬了冰的利刃,悬在每一尊佛、每一位菩萨的头顶。大雄宝殿内,莲台错落,宝相庄严,却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——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,竟像是谁在无声地发抖。
如来端坐在最高处的九品莲台之上,丈六金身的光芒比往日黯淡了三成,眉心的白毫不再流转慈悲,反而凝结着一团肉眼可见的戾气。他垂眸望着掌心碎裂的金莲,那是刚刚被他捏碎的“定数莲”——此莲映照三界定数,方才却在他眼前寸寸裂开,莲心处浮现的“西天取经功成图”,碎成了漫天光点。
“金蝉子……” 如来的声音不高,却像惊雷滚过琉璃地砖,“他竟在灵山脚下,回头了。”
话音落下,殿内的寂静骤然变得沉重。文殊菩萨握着慧剑的手指紧了紧,剑穗上的明珠晃出细碎的光;普贤菩萨坐骑白象的鼻息陡然急促,却被他用拂尘轻轻按住;地藏王菩萨从地府赶回,额间的“卍”字印记隐隐发烫,终究只是双手合十,沉默不语。
他们都知道“金蝉子回头”意味着什么。
那是历经九世轮回、跋涉十万八千里、渡了八十难才走到灵山脚下的取经人,是如来亲手定下的“佛缘”,是三界都默认的“定数”。可就在昨日,佛光普照的灵山脚下,那个穿着粗布僧衣的僧人,竟跟着一个满身山野气的凡人(阿灰)转身,一步一步,走回了人间烟火里。
更让西天难堪的是,他的三个徒弟——那个曾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,那个贪吃懒散的天蓬元帅,那个沉默寡言的卷帘大将——竟没有一个人劝阻,反而跟着他,消失在了通往灵山的最后一段路上。
“定数?” 如来突然笑了,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,只有金箔般的冷硬,“本座的定数,竟被一介凡人与几个叛道的徒弟,踩在了脚下?”
他抬手,掌心金光暴涨,殿内所有烛火瞬间熄灭,唯有他金身的光芒,照得诸佛菩萨的脸一片惨白。
“说。” 如来的目光扫过殿内,像在审视一群失职的蝼蚁,“此事,该如何处置?”
无人应答。
文殊菩萨欲言又止,他想起当年劝金蝉子“放下尘缘”时,那僧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;普贤菩萨望着莲台倒影,想起天蓬元帅当年在蟠桃会上,捧着酒壶说“俺只想回高老庄”的憨态;地藏王菩萨低眉,想起卷帘大将打碎琉璃盏时,那声压抑的“我只是想我娘了”。
他们都是看着这五人一路走来的,知道他们的执念,也懂他们的软肋。可“定数”二字压在头顶,谁又敢说一句“从轻”?
殿内的寒意越来越重,如来掌心的金光几乎要凝成实质,空气里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针,刺得人喘不过气。
“怎么?” 如来的声音陡然拔高,金身光芒炸裂,殿顶的琉璃瓦簌簌作响,“一个个都哑巴了?是觉得本座的定数,不如他们的‘人间烟火’金贵?”
“师尊息怒。”
一个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死寂,观音菩萨从莲台起身,手持净瓶,衣袂无风自动。她是众菩萨中唯一敢开口的,却也只是垂眸,语气平静无波:“三界自有秩序,定数不可违。他们叛道离经,自当受罚。弟子等……听师尊吩咐。”
没有求情,没有异议,只有一句“听师尊吩咐”。
如来的目光落在观音身上,她的杨柳枝在净瓶里轻轻晃动,映出的倒影里,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。但他没心思细究,怒火己烧尽了最后一丝耐心。
“好一个‘听吩咐’。” 如来冷笑,掌心的金光骤然收敛,转而化作五道暗沉的黑气,悬浮在殿中,“既然他们不愿成佛,那便让他们尝尝,背弃定数的滋味。”
他指尖一点,第一道黑气化作锁链的形状,在空中扭曲盘旋。
“阿灰,” 如来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一介凡人,竟敢拽走金蝉子,毁我定数。抽其魂魄,投入灵山结界后的魔界深渊,让万魔啃噬其魂,永世不得踏入人界,不得靠近金蝉子半步!”
黑气应声而下,化作一道黑影,穿透殿门,朝着人间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“孙悟空,” 第二道黑气化作金箍的模样,闪着冰冷的光,“顽猴本性难移,当年压他五百年仍不知悔改。传令天庭,联兵花果山,以‘叛道护逆’之罪,将其擒回,重新压于五行山下,符咒加重十倍,让他在山下好好想想,什么是‘规矩’!”
金箍状的黑气呼啸而去,带着天庭的威严,首扑东海之滨的花果山。
“猪悟能,” 第三道黑气化作猪形,哼唧着扭动,“贪嗔痴念缠身,放着净坛使者的位置不要,偏要守什么高老庄。将其魂魄剥离,再投猪胎,降生至‘猪老庄’的猪圈,洗去所有记忆,让他世世为猪,在污泥里等着‘取经人’的召唤——什么时候想通了‘成佛’,什么时候才算完!”
猪形黑气发出一声刺耳的哼叫,窜出殿外,消失在云端。
“沙悟净,” 第西道黑气化作锁链,哗啦啦作响,“打碎琉璃盏的罪还没赎完,又跟着叛道。将其锁回流沙河底,淤泥没顶,锁链穿心,除非听到‘取经’二字,否则永世不得浮出水面,让他在河底,好好记着自己的‘本分’!”
锁链状黑气坠入云海,朝着流沙河的方向沉去。
最后一道黑气,最为浓重,像一团化不开的墨,在空中缓缓旋转,映照出金蝉子转世的模样——那个在清溪村老槐树下,写着“鸡腿慈”的僧人。
如来看着那团黑气,眼神复杂了一瞬,随即被更深的怒意取代。
“金蝉子,” 他一字一顿,声音里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,“你是本座最看重的弟子,却偏偏最让本座失望。你不是留恋人间吗?不是想忘了‘金蝉子’的身份吗?”
他抬手,将最后一道黑气捏在掌心,黑气发出痛苦的呜咽。
“将其魂魄投入地府孟婆汤池,浸泡百年。” 如来的声音传遍大殿,字字泣血,“洗去他与那凡人、与那三个徒弟的所有记忆,洗去他的‘人间烟火’,洗去他的‘不想成佛’!只留一个执念——”
他顿了顿,掌心黑气剧烈挣扎,却被他死死攥住。
“——只留‘金蝉子必须西天取经,必须成佛’的执念!”
“百年之后,让他重入轮回,再走一遭西行路。” 如来松开手,那道黑气化作一道流光,冲向地府方向,“我要让他知道,他的命,从来由不得他自己选!”
五道黑气散尽,殿内的寒意却丝毫未减。诸佛菩萨低着头,不敢看如来的脸,也不敢想那五人即将面对的苦难。
观音菩萨的杨柳枝轻轻颤抖,净瓶里的甘露晃出几滴,落在琉璃地砖上,瞬间蒸发。她知道,这道命令下去,清溪村的老槐树,再也等不回那个写“鸡腿慈”的僧人,和那个拎着野兔的野小子了。
如来重新闭上眼,端坐在莲台之上,仿佛刚才那个震怒的主宰,只是一场幻觉。
“退下吧。”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,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残忍,“让他们……好好‘反省’。”
诸佛菩萨无声起身,鱼贯而出。走出大雄宝殿时,阳光重新洒在身上,却暖不了那颗早己冰凉的心。
灵山的金光依旧普照三界,只是从今日起,这光芒里,多了几分名为“惩罚”的阴影,笼罩着五个曾想“做自己”的灵魂。
而人间的清溪村,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,还留着半块没吃完的野山楂,和一张写着“鸡腿慈”的宣纸。风一吹,宣纸飘起,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朝着灵山的方向,缓缓飞去。
只是它永远也到不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