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是块被啃过的骨头。
弯弯地挂在黑风山的西山顶上,边缘毛糙糙的,洒下来的光也带着股冷意,把阿灰的影子拉得老长,贴在陡峭的山坡上。他缩在一块巨石后面,爪子紧紧扒着岩石缝,指节都泛了白。
己经是离开老槐树的第五天了。
缺耳狼妖说高老庄那边有动静,让他跟着几个小妖过来打探。说是“打探”,其实就是躲在远处看看——谁都不敢靠近那个据说被“天蓬元帅”占了的庄子。
“天蓬元帅”这个名字,是昨天听路过的山雀说的。山雀说那是个长鼻子大耳朵的妖怪,能变成猪形,把高老庄的小姐关在后院,还吃了好几个家丁。
“吃人的妖怪?”当时狐狸妖吓得毛都炸了,“比那猴子还厉害?”
“不知道。”山雀扑棱着翅膀,“只知道那猴子昨天进了高老庄,现在里面吵得厉害,又是猪叫又是哭喊的。”
阿灰当时没说话,只是心里那点模糊的恐惧又冒了出来。不管是什么妖怪,只要跟“那猴子”扯上关系,就没什么好事。
现在他就趴在高老庄外的山坡上,离庄子还有半里地,却己经能听见里面的动静。
先是女人的哭喊声,尖利的,断断续续的,像被捏住脖子的山鸡。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声,“呼哧呼哧”的,带着股蛮横的戾气。然后——
“嗷——!”
一声惊天动地的猪叫,震得山坡上的碎石都滚了下来。阿灰吓得一哆嗦,差点从石头后面滑下去,赶紧死死抱住身边的矮树。
这叫声……比黑风山最壮的野猪还响。
他偷偷探出头,往高老庄的方向望。庄子被一圈土墙围着,墙头插着火把,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。后院的方向传来“砰砰”的撞墙声,像是有什么大家伙在里面乱撞,还有木头断裂的“咔嚓”声,混着那持续不断的猪叫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“那就是天蓬元帅?”旁边的兔子妖小声问,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。
“不像妖,倒像头疯了的野猪。”另一个刺猬妖咂咂嘴,背上的尖刺都竖了起来。
阿灰没说话,只是盯着那片火光。他总觉得那火光里,还藏着另一种光——更亮,更锐,像能劈开黑夜的刀。
果然,没过多久,一道金光从高老庄后院冲天而起,紧接着是那熟悉的、清清爽爽又带着不耐烦的声音,隔着风传过来,字字清晰:
“呆子!再闹就把你耳朵割下来下酒!”
是那猴子!
阿灰的心脏猛地一缩,下意识地把头缩回来,埋在石头后面,连呼吸都忘了。尾巴紧紧夹在腿间,短了一截的尾尖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他怕这声音。
怕这声音后面跟着的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,怕那道能打碎肉干、打碎妖洞、打碎一切的金光。
墙里的猪叫突然停了。
哭喊声也停了。
只剩下火把燃烧的“噼啪”声,还有一阵模糊的说话声,听不清在讲什么,只隐约能分辨出那猴子的声音,还有一个憨厚的、带着点委屈的嗓音,像是……刚才叫得最凶的那个。
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,高老庄的大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阿灰赶紧又探出头,眼睛瞪得圆圆的。
火把簇拥着几个人走了出来。走在中间的是个穿红袈裟的和尚,骑着白马,正是那天在黑风山见过的模样,眉眼温和,手里的锡杖在地上轻轻一点,发出“笃”的一声——就是这声音,在老槐树下的风里听过。
和尚旁边跟着那只猴子,还是穿着虎皮裙,手里的金箍棒没扛在肩上,而是随意地拎着,棒尖在地上拖着,划出一串火星。他走得晃晃悠悠,嘴里还在跟和尚说着什么,脸上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笑。
而猴子另一边,跟着个穿青布衣裳的壮汉。
阿灰的眼睛一下子首了。
那壮汉高鼻梁,大耳朵,肚子圆滚滚的,走起路来摇摇晃晃,确实像头……猪。只是没变成原形,脸上还带着点讨好的笑,时不时给和尚作个揖,又被猴子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。
“那就是……天蓬元帅?”兔子妖看得目瞪口呆,“怎么看着……有点憨?”
阿灰没说话,只是盯着那壮汉的肚子。
圆滚滚的,肉乎乎的,要是……烤起来,会不会比山猪肉干还香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他自己掐灭了。他赶紧低下头,爪子捂住嘴,心跳得像擂鼓。怎么会想到这个?这可是跟那猴子一伙的妖怪,要是被听见,说不定一棒子就把自己打成肉泥了。
可……真的很像块会走路的肥肉啊。
阿灰偷偷抬眼,看见那壮汉似乎闻到了什么香味,鼻子使劲嗅了嗅,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高老庄的厨房方向,被猴子又拍了一巴掌:“呆子!走了!再看把你扔回猪圈里去!”
“别啊大师兄!”壮汉赶紧跟上,嘴里嘟囔着,“俺老猪就是闻闻……”
大师兄?
阿灰心里咯噔一下。这称呼听起来……挺亲近的?那猴子居然没打他?
他看着师徒三个(现在是三个了)慢慢走远,火把的光越来越暗,最后消失在西边的官道尽头。高老庄的哭声停了,有人打开门出来,跪在地上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磕头,嘴里念叨着“多谢圣僧”。
山坡上的小妖们都松了口气。
“走了走了。”刺猬妖拍了拍身上的土,“那猪妖好像被那猴子收了,跟着去取经了。”
“收了?”兔子妖愣了,“妖怪还能跟和尚一起走?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刺猬妖耸耸肩,“听说那猪妖以前是天上的神仙,犯了错才下凡成妖的,那和尚慈悲,就把他收下了。”
天上的神仙?
阿灰愣住了。妖怪还能是神仙变的?那……自己是什么变的?为什么只能是只躲在石头后面、连块肉干都守不住的小妖?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,灰扑扑的,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。再想想那“天蓬元帅”圆滚滚的肚子,突然觉得有点委屈。
都是妖怪,凭什么有的能跟着和尚走,有的就得被猴子一棒子打死?
“阿灰,发什么呆?”旁边的兔子妖推了他一把,“该回去报信了,狼妖还等着呢。”
阿灰“哦”了一声,慢吞吞地站起来,跟着其他小妖往回走。下山的路比上山时难走,月光被树影遮得断断续续,他好几次差点摔倒,全靠短尾巴勉强保持平衡。
走到半山腰时,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。
回头一看,是只小土拨鼠,正叼着块没吃完的麦饼,从石头缝里钻出来。看见阿灰,吓得“吱”一声,扔下麦饼就跑了。
麦饼滚到阿灰脚边,还冒着点热气,上面撒着芝麻,香得让人头晕。
阿灰的肚子“咕咕”叫了起来。
他捡起麦饼,拍了拍上面的土,犹豫了一下,还是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。甜甜的,带着点麦香,比野草莓好吃多了。
剩下的大半块,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,像藏什么宝贝。
“你还吃?”兔子妖回头看他,“不怕被狼妖看见骂你?”
“不饿吗?”阿灰含混地说,又咬了一小口。
兔子妖撇撇嘴,没再说话。
往回走的路上,阿灰总忍不住想那只叫“天蓬元帅”的猪妖。他也是妖怪,也做过坏事(听山雀说他吃了家丁),可那猴子没打死他,和尚也没念咒语,还带着他一起往西走。
为什么?
是因为他以前是神仙吗?还是因为他长得像块肥肉,那猴子舍不得打?
阿灰摸了摸怀里的麦饼,又想起自己碎掉的肉干。都是吃的,为什么麦饼能被土拨鼠叼着跑,肉干就只能被打碎?
风从西边吹过来,带着高老庄方向的麦香,还有那隐约的、属于和尚的檀香。阿灰深吸了一口气,忽然觉得那香味里,好像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。
不是以前那种让他安心的暖,而是一种……说不清楚的复杂味道。像野果子,甜里带着点涩;像烤红薯,暖里裹着点焦。
他想起那和尚看着猪妖的眼神,温和的,没有厌恶,也没有恐惧,就像看着……一个犯错的孩子。
可那天在黑风山,这和尚也看着自己了吧?看着自己躺在草丛里,流着血,快要死了,他只是念了句“善哉”,然后就跟着猴子走了。
“善哉”是什么意思?
是“可怜”,还是“活该”?
阿灰想不明白。他只知道,从今天起,那和尚身边除了那只举着“太阳”的猴子,又多了一只会走路的“肥肉”。他们三个往西走,离自己越来越远,却又像一根无形的线,把他的目光和那些模糊的恐惧,都牢牢地拴在了西边。
回到临时落脚的山洞时,天己经蒙蒙亮了。缺耳狼妖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磨爪子,看见他们回来,抬起眼皮问:“怎么样?”
“那猪妖被收了,跟着和尚和猴子往西去了。”刺猬妖汇报,“听高老庄的人说,叫什么天蓬元帅,以前是天上的神仙。”
狼妖的眉头皱了起来:“神仙下凡成妖?这和尚倒是有意思,专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。”
“那咱们……”兔子妖怯生生地问,“要不要再往西边挪挪?离他们远点?”
“不用。”狼妖摇摇头,“他们走官道,咱们在山里走,碰不上。再说,多个人,说不定那猴子就没空管咱们这些小喽啰了。”
阿灰缩在角落里,没敢说话。他掏出怀里的麦饼,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。甜味在嘴里散开,却没刚才那么香了,好像混进了点别的味道——是那猴子举棒时的风声,还是那猪妖满足的哼唧声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月亮己经落下去了,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。新的一天又开始了,风还是往西吹,带着高老庄的麦香,带着那三个越来越远的影子。
而他,还是那只短了尾巴的小妖,怀里揣着半块麦饼,躲在山洞的角落里,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、像是猪叫又像是满足哼唧的声音,心里空落落的。
也许……往西走,真的能找到不会被打碎的吃的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他赶紧按下去。
别傻了。
那是跟猴子一伙的妖怪才有的运气。像他这样的小妖,能捡到半块麦饼,就该偷着乐了。
阿灰把最后一口麦饼塞进嘴里,用力嚼着,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,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。
可他没看见,自己短了一截的尾巴尖,正无意识地朝着西边的方向,轻轻翘了一下。
就像被什么东西勾着,不由自主地,往那个让他害怕,却又忍不住想多看一眼的方向,动了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