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山脚下的最后一道关隘,是片雾气弥漫的石阶。石阶从山脚蜿蜒向上,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,看不见尽头。石阶两旁站着不少僧人,都穿着朱红色的僧袍,手里拿着念珠,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,见了玄奘一行人,齐声念起“阿弥陀佛”,声音洪亮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。
阿灰握紧了手里的猎刀,掌心的锁链印记烫得像要烧起来。他瞥了眼那些僧人,低声对玄奘说:“你看他们,笑得比女儿国的女兵还假,眼睛里一点活气都没有。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望着那片白茫茫的雾气。通关文牒被他攥在手里,边缘的米糊己经干透,磨得手指有些痒。他想起女儿国国王的话——“灵山的真经是天庭与西天的契约”,想起阿灰六世轮回的伤疤,想起清溪村那场带走狗蛋的瘟疫,心里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。
“来者可是东土大唐的玄奘长老?”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僧人走了过来,他的僧袍上绣着金线,显然地位不低,手里托着个紫金钵盂,“我是灵山接引僧,奉如来法旨,在此等候长老。”
八戒凑上前,探头探脑地问:“师父呢?俺们啥时候能见到如来佛祖?真经在哪?”
接引僧脸上的笑容不变,却没看八戒,只盯着玄奘:“长老不必急着见佛祖。按规矩,需先缴纳‘通关功德’,方能踏上灵山石阶。”
“啥功德?”阿灰皱眉,“俺们一路斩妖除魔,难道不算功德?”
接引僧终于瞥了阿灰一眼,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:“凡俗争斗,何谈功德?”他举起手里的紫金钵盂,“需以诚心供奉,方能显露出西行的诚意。长老若是带了金银、珍宝,或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玄奘怀里的通关文牒,“能证明‘天命所归’的物件,均可放入钵中。”
阿灰差点笑出声:“你们这是寺庙还是当铺?取经还要交钱?”
“休得无礼!”接引僧的脸色沉了沉,念珠转得飞快,“灵山乃佛门圣地,岂容尔等凡夫俗子妄议?没有供奉,休要踏进一步!”
玄奘看着那只紫金钵盂,钵底刻着细密的花纹,仔细看竟是无数个“功德”二字堆叠而成。他突然想起长安护国寺的老方丈,每次化缘只取一瓢米、一块饼,说“够吃就好,多了是贪”。眼前这金碧辉煌的钵盂,和老方丈那只粗陶碗比起来,像个笑话。
“我没有金银珍宝。”玄奘慢慢开口,声音平静,“只有这卷通关文牒,记录了一路的见闻与苦难,算不算‘诚意’?”
他把通关文牒递过去,纸张因为反复折叠,己经有些破损,上面的印章却依旧清晰——有大唐的玉玺,有女儿国的凤印,还有那些途经小国的印记,每一个都浸着风沙与汗水。
接引僧看都没看那通关文牒,只是用手指敲了敲紫金钵盂,发出清脆的响声:“凡俗纸墨,怎配进我灵山?长老若是拿不出供奉,便请回吧,莫要污了圣地。”
“你!”阿灰气得拔刀就要上前,被玄奘一把拉住。
玄奘望着接引僧,又看了看那些面无表情念着经的僧人,突然笑了。不是开心的笑,是释然的笑,像解开了什么缠绕己久的绳结。他收回通关文牒,小心翼翼地折好,重新揣进怀里,然后对着接引僧合十行礼:“多谢大师指点。”
说完,他转过身,朝着来路走去。
“玄奘?”阿灰愣了愣,连忙跟上,“你咋走了?不上去了?”
悟空挑了挑眉,也跟着转身,金箍棒在耳朵里转了转,发出细微的“咔哒”声:“这破地方,看着就晦气,不上也罢。”
八戒还没反应过来,挠着头问:“那真经咋办?俺们走了这么远……”话没说完,被沙僧轻轻拽了拽袖子,也跟着转身了。
接引僧显然没料到他们会说走就走,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:“长老三思!错过今日,再无取经机缘!”
玄奘脚步没停,只是摆了摆手,声音被雾气裹着传回来:“机缘若要靠金银换,不取也罢。”
下山路比上山时好走得多。雾气渐渐散了,露出两旁的松树,松针上还挂着露珠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阿灰跟在玄奘身边,几次想开口问,又把话咽了回去,最后实在忍不住,憋出一句:“你就这么……放弃了?”
玄奘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。阳光透过松枝洒在他脸上,一半亮,一半暗,眼神却异常清明。“不是放弃。”他说,“是想明白了。”
“明白啥了?”
“明白取经的意义,从来不在灵山。”玄奘笑了笑,伸手替阿灰拂去肩上的松针,“我原本以为,要到灵山才能问清真相,才能知道为什么你我会被锁链捆着,为什么这一路有那么多苦难。可刚才在石阶下,我突然想通了——他们连‘诚意’都要拿金银衡量,又怎么会懂什么是苦难?就算见了如来,他说的也不过是早就写好的台词,不是吗?”
阿灰愣住了,掌心的锁链印记不知何时己经不烫了,只留下淡淡的暖意。他看着玄奘,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比在女儿国时更清晰了——不是那个犹豫着“要不要留下”的长老,也不是那个被“金蝉子使命”困住的转世者,就是陈玄奘,是清溪村那个会偷《论语》教他写字、会笑着说他“把‘慈’字写成鸡腿”的书呆子。
“那……我们去哪?”阿灰的声音有点发颤,带着点不敢相信的期待。
“回清溪村。”玄奘说得很轻,却异常坚定,“教孩子们写字,你去后山打猎,就像小时候说的那样。”
话音刚落,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声,悟空、八戒、沙僧都停了脚步,警惕地望向天空。只见一团金光从灵山方向追了过来,落在他们面前,化作一个身穿白衣的僧人,正是之前在石阶旁的接引僧,只是此刻脸上没了笑容,眼神冰冷。
“玄奘长老,你可知擅自退去,是违逆天命?”接引僧的声音带着威压,震得周围的松叶簌簌落下,“佛祖有旨,念你西行不易,若肯回头,仍可封你为‘旃檀功德佛’,享灵山香火,岂不美哉?”
“美哉?”玄奘轻轻摇头,“被困在香火里,看着人间苦难却只念‘阿弥陀佛’,那不是佛,是泥菩萨。”
“冥顽不灵!”接引僧脸色一变,手里的念珠突然飞出,化作一道道金光,朝着玄奘缠去,“既然不肯归顺,便休怪我不客气!”
悟空早有准备,金箍棒“咻”地一声从耳朵里弹出,迎风见长,一棒将金光打散,怒喝:“给脸不要脸的东西!真当俺老孙不敢打上门?”
八戒也举起九齿钉耙,哼哧哼哧地说:“俺就说这灵山不是好地方,果然想动手!”
沙僧默默站到玄奘身前,降妖宝杖往地上一顿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地面竟裂开了几道细纹。
阿灰握紧猎刀,挡在玄奘另一侧,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,与悟空的金箍棒、八戒的钉耙、沙僧的宝杖隐隐呼应,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。
接引僧被这阵仗吓了一跳,后退了两步,色厉内荏地喊道:“你们敢对抗灵山?就不怕形神俱灭?”
“形神俱灭又如何?”玄奘从众人身后走出,目光平静地看着接引僧,“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谁,为何而活。不像你们,穿着僧袍,却做着买卖,连自己的本心都忘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:“我不是金蝉子,我是陈玄奘。我要走的路,不是灵山的石阶,是回清溪村的路。”
这话像是一道惊雷,炸得接引僧脸色惨白,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金光在他身上闪了闪,似乎想再动手,却在触到那道由金箍棒、钉耙、宝杖和锁链印记共同形成的屏障时,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。
“好……好得很!”接引僧咬着牙,撂下一句“你们会后悔的”,化作金光狼狈地飞回灵山去了。
看着金光消失在天际,八戒才松了口气,擦了擦额头的汗:“吓死俺了,还以为要打一架呢。”
悟空收起金箍棒,哼了一声:“就这点本事,也敢出来丢人现眼。”
沙僧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松果,递给玄奘:“清溪村的松树,结的果子也这样吗?”
玄奘接过松果,捏了捏,笑着说:“差不多,就是没这么大。”
阿灰看着玄奘,突然跳起来,往回跑了几步,又转身冲他喊:“喂!陈玄奘!你要是反悔,我就把你烤野兔的架子劈了!”
玄奘被他逗笑了,也提高声音喊:“不反悔!谁反悔谁是小狗!”
这一喊,像是把积压了一路的沉重都喊了出去。阿灰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,转身往山下跑,跑几步就回头看一眼,生怕玄奘跟丢了似的。
悟空挠了挠头,对八戒和沙僧说:“走了,回清溪村看看,说不定那地方的桃子比花果山的还甜。”
八戒眼睛一亮:“真的?那得快点,别让那小崽子把野兔都烤光了!”
沙僧点点头,默默地跟上队伍,手里的菩提子转得轻快了些。
玄奘走在最后,回头望了一眼灵山的方向。雾气又浓了起来,把那片石阶遮得严严实实,像从未存在过。他摸了摸怀里的通关文牒,感受着纸张的粗糙与温度,心里一片平静。
或许正如女儿国国王所说,灵山的真经是真经,人间的日子也是日子。他放弃了成佛的机缘,却找回了自己——这才是他西行路上,最该取的“经”。
前面传来阿灰的喊声:“玄奘!快点!再慢就赶不上村里的晚饭了!”
玄奘笑着应了一声,快步追了上去。阳光穿过树林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他的影子和阿灰的影子在地上追逐、重叠,像极了小时候在清溪村的田埂上,一前一后奔跑的模样。
掌心的锁链印记微微发烫,不是灼痛,是温暖,像有人在轻轻握着他的手。
他知道,这不是结束。天庭不会善罢甘休,灵山或许还会来找麻烦,轮回的锁链也未必能彻底解开。但那又怎样?
至少此刻,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路。
回清溪村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