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女儿国的第三个黄昏,队伍在一片芦苇荡边歇脚。八戒正蹲在河边洗他那件被合欢花瓣染粉的布衫,嘴里嘟囔着“这破花汁咋洗不掉”;沙僧捡了些枯枝,正用火石打火,火星子溅在他的菩提子项链上,映出点微光;悟空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,手里转着根芦苇杆,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不远处的两个身影——玄奘和阿灰正蹲在芦苇丛里,不知道在嘀咕什么。
“你说那国王会不会反悔?”阿灰揪着根芦苇,把毛茸茸的穗子扯得乱七八糟,“我瞅她看你的眼神,跟清溪村王婶看她家丢的鸡似的,保不齐夜里就派兵追上来了。”
玄奘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,闻言笑了笑:“女儿国的人讲礼数,不会做这等事。”他画的是朵合欢花,花瓣被风吹得歪歪扭扭,倒有点像阿灰小时候画的“鸡腿慈”。
“礼数能当饭吃?”阿灰嗤了一声,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跳了跳,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,“我总觉得那国王没说实话。她宫里的侍女看你的眼神,跟黑风山的妖怪看袈裟似的,都透着股……说不上来的馋。”
玄奘没接话,只是望着远处的落日。夕阳把芦苇荡染成了金红色,风一吹,像片流动的火海。他想起离开王宫时,国王站在城楼上的身影,月白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响,手里好像还攥着那块雕着合欢花的玉佩。当时他没回头,现在却突然觉得,那身影里藏着些没说出口的话。
“师父!阿灰!吃饭了!”八戒举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喊,“俺好不容易才烤熟的,再不吃就凉透了!”
阿灰一听见吃的,立刻忘了刚才的嘀咕,蹦起来就往火堆跑,跑了两步又回头拽玄奘:“走,看看呆子烤的红薯糊了没。”
玄奘被他拽着,踉跄了两步,地上那朵没画完的合欢花被踩得模糊。他回头看了一眼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,说不清是怅然还是别的。
夜里轮到玄奘守夜。阿灰抱着他的猎刀缩在火堆旁,睡得正香,嘴角还挂着点口水,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。悟空和八戒挤在一块大青石上,八戒的呼噜声震得芦苇叶子沙沙响,悟空皱着眉,却没像往常那样把他踹醒。沙僧靠在自己的降妖宝杖上,眼睛闭着,却时不时捻一下手里的菩提子,显然没睡沉。
玄奘披上那件从女儿国带出来的披风——是临走时国王让人送来的,说“夜里风大,长老路上用得着”。披风上还留着点淡淡的花香,像极了王宫花园里的合欢花。他摸了摸披风的口袋,指尖触到个硬硬的东西,心里咯噔一下。
他记得自己没往口袋里放东西。
借着月光,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——是块玉佩,雕着朵合欢花,玉质温润,正是白天国王拿出来的那块。玉佩下面还压着张纸条,是用女儿国特有的桑皮纸写的,字迹清隽,像国王说话的声音:“三更,芦苇荡西头的老槐树下,有话与长老说。若信我,便来。”
玄奘捏着玉佩,手心微微出汗。阿灰的呼噜声突然停了一下,翻了个身,嘴里嘟囔着“别抢……野兔是我的”,然后又沉沉睡去,掌心的锁链印记在月光下泛着层薄光。
去,还是不去?
他看向火堆旁的阿灰,那小子睡得一脸安稳,好像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。玄奘想起阿灰总说“那国王没安好心”,心里确实有点发怵。可国王眼里的真诚,还有那句“灵山的真经是真经,人间的日子也是日子”,又像根钩子,勾着他想去听听到底是什么话。
“啧。”旁边传来一声轻响,悟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正眯着眼看他手里的玉佩,“这不是那女儿国国王的东西吗?咋跑到你这儿来了?”
玄奘吓了一跳,连忙把玉佩揣进怀里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悟空挑了挑眉,没追问,只是往火堆里添了根柴:“那女人的话,听一半就行。神仙的心思比妖精还多,尤其是女神仙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了句,“不过……她看你的眼神,倒不像装的。”
玄奘心里一动:“你也觉得她有话没说?”
“废话。”悟空嗤了一声,“她宫里的香炉里烧的不是普通檀香,是‘忘忧香’,闻多了能让人记不清前事。若真是想请教佛法,用得着搞这些弯弯绕绕?”
忘忧香?玄奘愣了愣,想起在王宫宴席上,自己确实总觉得头晕乎乎的,好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,现在想来,竟像是被那香气迷了心神。
“那你说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“我该不该去?”
悟空看了看他,又瞥了眼睡得正香的阿灰,突然笑了:“想去就去,反正有俺在,出不了乱子。不过……”他用下巴指了指阿灰,“别让那小崽子知道,不然他能闹到天亮。”
三更天,芦苇荡里的风带着水汽,凉得刺骨。玄奘披着披风,踩着露水往西头走,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根孤零零的芦苇。老槐树就长在水边,树干歪歪扭扭的,树枝上还挂着些风干的芦苇花,像串白胡子。
树下站着个人,穿件灰布斗篷,兜帽压得很低,只能看见个尖尖的下巴。听见脚步声,那人转过身,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:“长老果然来了。”
是国王的声音。
“国王深夜至此,不怕惊动我的同伴?”玄奘停下脚步,保持着几步的距离。
国王抬起手,把兜帽摘了下来,月光照在她脸上,竟比在王宫里时憔悴了不少,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。“我让人在东边放了些烟火,你那几位徒弟此刻怕是正看热闹呢。”她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点疲惫,“放心,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。”
玄奘看着她手里的灯笼,火光在她眼里跳动:“国王有话,不妨首说。”
国王沉默了片刻,从斗篷里掏出个东西,递给他——是卷竹简,用红绸裹着,看着有些年头了。“长老先看看这个。”
玄奘接过竹简,入手沉甸甸的。解开红绸,借着灯笼的光一看,瞳孔猛地一缩。竹简上的字是用朱砂写的,笔画扭曲,像无数只挣扎的虫子,开头几个字赫然是——“天庭与西天秘约”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的手指有些发颤,“什么东西?”
“是六百年前,玉帝和如来在灵山签订的契约。”国王的声音低了下去,像怕被风吹走,“上面写着,要选一个‘金蝉子转世’,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,取回的真经其实是份‘功德文书’,天庭和西天各分一半,从此三界相安,再无纷争。”
玄奘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重锤砸了一下。他想起观音说的“解长安瘟疫之根”,想起悟空撕过的生死簿,想起阿灰十世的死亡记录,突然觉得这些碎片拼在了一起,形成一个冰冷的真相。
“那……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?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大多是天庭或西天派来的‘考验’。”国王的眼神冷了些,像结了层薄冰,“有些是犯了错的神仙被贬下界,有些是故意放出来的精怪,甚至有些……是像阿灰那样,不愿被天命摆布的魂魄,被硬生生塞进这出戏里,当成‘劫难’的道具。”
玄奘猛地抬头看她:“你怎么会知道这些?”
国王苦笑了一下,指了指自己的额头:“因为我母亲,曾是灵山的守经人。她偷偷抄下这份秘约,本想公之于众,却被发现,打落凡间,成了女儿国的国王。她临终前把这个交给我,说‘若有朝一日,金蝉子转世路过,把这个给他,让他自己选’。”
她顿了顿,看着玄奘手里的竹简:“你取的不是真经,是天庭和西天用来稳固权势的工具。取回来之后,人间的瘟疫不会少,苦难也不会消,不过是给神仙们的功德簿上添一笔罢了。”
玄奘捏着竹简的手在发抖,竹简的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。他想起清溪村的瘟疫,想起狗蛋死时的样子,想起自己跪在寺庙里求佛却毫无回应——原来从一开始,所谓的“解苦难”就是场骗局。
“那你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,“为何要告诉我这些?你是女儿国的国王,这本与你无关。”
“怎么会无关?”国王望着水面上的月影,轻轻叹了口气,“女儿国之所以只有女子,就是因为触犯了这份秘约。六百年前,我母亲放跑了一个不愿当‘劫难道具’的凡人,天庭震怒,罚女儿国永世无男丁,以此警示所有‘不听话’的人。”她转过头,眼神里带着点恳求,“长老,我知道你心善,可善不该被当成棋子。你是陈玄奘,不是那个只会念‘阿弥陀佛’的金蝉子。”
玄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,疼得厉害。他想起自己撕过又粘好的通关文牒,想起阿灰总说“留下吧,比灵山强”,想起自己问悟空“取经是为了众生,还是为了天庭的功德”——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,只是不敢承认。
“我若……不去灵山了呢?”他轻声问,像在问国王,又像在问自己。
“那便不去。”国王的眼神亮了起来,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,“回清溪村也好,留在女儿国也罢,总比去当别人的棋子强。你要记得,你先是陈玄奘,才是取经人。”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,递给玄奘,“这里面是忘忧香的解药,你那小友怕是闻了不少,吃了能睡得安稳些。”
玄奘接过锦囊,指尖触到她的手,冰凉冰凉的,像刚从水里捞出来。“你不怕天庭怪罪?”
国王笑了,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释然:“我母亲说过,与其被天命压死,不如自己选条路走。大不了就是女儿国换个国王,没什么可怕的。”她看了看天色,“天快亮了,长老该回去了。这个……”她指了指玄奘手里的竹简,“你留着,或许将来用得上。”
说完,她把兜帽重新戴好,身影很快消失在芦苇荡里,只留下淡淡的合欢花香,像从未出现过。
玄奘站在老槐树下,手里攥着竹简和锦囊,风灌进他的披风,凉得他打了个寒颤。他抬头看了看天,星星己经淡了,东边泛起一抹鱼肚白,新的一天就要来了。
回到营地时,火堆己经快灭了。阿灰还在睡,眉头却皱得很紧,像在做什么噩梦,掌心的锁链印记红得发亮。悟空靠在树上,眼睛闭着,嘴里却叼着根芦苇杆,显然没睡。
“回来了?”悟空把芦苇杆吐掉,“那女人跟你说啥了?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把竹简递给悟空。悟空接过去,借着晨光扫了几眼,脸色渐渐沉了下来,最后“嗤”了一声,把竹简扔在地上:“果然是群道貌岸然的家伙。”他踩了踩竹简,却没用力,像是怕踩碎了什么,“你打算咋办?”
玄奘蹲下身,轻轻把解药塞进阿灰嘴里。阿灰咂了咂嘴,眉头慢慢舒展开,嘴里嘟囔着“玄奘……烤野兔……”
“我要去灵山。”玄奘的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,“但不是为了取经,是为了问个清楚。”
悟空挑了挑眉:“问清楚?你觉得那些老东西会跟你说实话?”
“总要试试。”玄奘望着阿灰熟睡的脸,掌心的锁链印记己经变回了淡金色,“我想知道,为什么是阿灰?为什么他要被捆着轮回十世?为什么……我们非要走这一遭?”
悟空沉默了片刻,突然笑了:“行,要去就去。反正俺也想看看,那灵山的破庙到底藏着多少龌龊。”他踹了踹旁边的八戒,“呆子,起来收拾东西,天亮就赶路!”
八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,揉着眼睛:“咋这么早?不等太阳出来吗?”
“等太阳出来,黄花菜都凉了!”悟空骂了一句,却没像往常那样不耐烦。
玄奘站起身,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,心里突然很平静。他不知道灵山有什么在等着他,也不知道这场抗争最后会是什么结果,但他知道,自己不再是那个只会听令的“金蝉子”了。
他是陈玄奘,是清溪村那个被阿灰护着的书呆子,是想知道真相的取经人。
阿灰这时醒了,揉着眼睛坐起来,看见玄奘,咧嘴笑了笑:“早啊,玄奘。我昨晚梦见你给我烤野兔,烤得焦香焦香的,比八戒烤的强多了。”
玄奘摸了摸他的头发,像小时候那样:“等忙完了,我给你烤,烤两只。”
“真的?”阿灰眼睛一亮,完全没注意到玄奘手里的锦囊,也没问他夜里去了哪里。
“真的。”玄奘点头,目光望向西方,那里是灵山的方向,云层后面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,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。
但他不怕了。
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。
他身边有阿灰,有悟空,有八戒,有沙僧,还有手里这份沉甸甸的真相。
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,他也要走下去。
不是为了什么真经,是为了给自己,给阿灰,给这一路的颠沛流离,讨一个说法。
芦苇荡里的风还在吹,却不再冰冷。远处的地平线上,太阳终于挣脱云层,金色的光芒洒下来,把五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紧紧地靠在一起,像一条斩不断的锁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