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儿国的城门是用白玉砌的,太阳一照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守城的女兵个个穿得红绸似的,见了玄奘,眼波里都带着笑,手里的长枪摆得像花架,哪有半分守城的样子。
“玄奘,这地儿邪乎得很。”阿灰拽了拽玄奘的袖子,往他身后缩了缩,“你看她们,眼睛都快粘你身上了。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把通关文牒往怀里揣了揣,耳根微微发红。这一路见了不少妖魔鬼怪,却没见过这样的阵仗——满城都是女子,老的少的,走路都带着股脂粉香,看他的眼神像看什么稀世珍宝,让他浑身不自在。
“这位长老看着面生得很。”一个穿绿裙的女兵走上前,声音甜得像蜜,“是从东土大唐来的吧?我们国王早就说了,若有高僧路过,定要请去宫里歇歇脚。”
“多谢姑娘好意,”玄奘合十行礼,语气尽量平静,“我们只是路过,想借贵地歇歇脚,明日一早就走。”
“那可不成。”绿裙女兵笑得更欢了,伸手就要去扶他的胳膊,“国王有令,谁敢不从?再说了,长老这般人物,不去宫里喝杯茶,岂不可惜?”
阿灰眼疾手快,一把打开她的手,将玄奘往自己身后拉了拉:“别动手动脚的!我家……玄奘脸皮薄。”
“哟,这小猎户还挺护着人。”女兵们都笑起来,七嘴八舌地打趣,“长老身边带个小狼崽似的跟班,倒也有趣。”
正闹着,远处传来一阵銮铃声,街上的女子都纷纷跪下,头埋得低低的。阿灰正想问“咋了”,就被沙僧按住肩膀,也跟着弯了弯腰。
一辆凤辇从街那头过来,车轮碾过白玉路,悄无声息。辇上坐着个女子,穿件月白的袍子,乌发松松挽着,没戴什么珠翠,却比满城的红绸绿裙都惹眼。她掀开车帘看过来,目光落在玄奘身上时,顿了顿,嘴角慢慢绽开个笑,像春风吹化了冰。
“这位就是东土来的长老吧?”她的声音不像女兵们那么甜,却清得像山泉水,“我是这里的国王。长老若不嫌弃,随我进宫喝杯薄茶?”
玄奘抬头看了她一眼,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。这国王的眼睛很亮,像清溪村夜晚的星星,里面没有贪婪,也没有算计,只有纯粹的好奇和……一点点说不清的温柔。他张了张嘴,竟忘了该说什么。
“玄奘,别去。”阿灰在他耳边低声说,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烫得厉害,“我瞅这国王……不对劲。”
“有何不对劲?”国王听见了,笑着看向阿灰,眼神里没半分怒意,“小弟弟是怕我吃了玄奘?”
“我……”阿灰被她看得有点发慌,却还是梗着脖子,“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!说不定跟平顶山的妖怪似的,想把玄奘骗去当压寨夫君!”
这话一出,女兵们都笑倒了,连凤辇旁的侍女都捂着嘴偷笑。国王也笑了,摇摇头:“我女儿国虽都是女子,却也讲礼数,断不会做那等事。只是看长老面善,想请教些佛法罢了。”
玄奘轻轻拍了拍阿灰的手背,示意他别乱说话,然后对国王拱手:“既然国王盛情,那我们就叨扰了。”
进了王宫,阿灰才算开了眼。柱子是香檀木的,地上铺着软毯,走路悄无声息,连伺候的宫女递茶都用的玉盏,碰在一起“叮叮”响,比寺庙的钟声还好听。宴席摆得像朵花,盘子里的果子红的绿的,他都叫不上名字,只觉得比清溪村的野果好看多了。
“长老一路西行,辛苦得很吧?”国王亲自给玄奘倒了杯酒,酒液是淡粉色的,飘着层花瓣,“听说西天路途艰险,妖魔鬼怪多得很,长老就不怕吗?”
“出家人,不畏艰险。”玄奘捧着酒杯,没喝,只是看着里面的花瓣,“只求取到真经,能解世间苦难。”
“解苦难?”国王挑了挑眉,放下酒壶,“长老觉得,这世间的苦难,一本真经就能解得?就像我女儿国,没有男子,女子们生老病死,爱恨嗔痴,难道也能靠真经化解?”
玄奘愣了愣,这问题他没想过。观音说真经能消灾解难,他便信了,却从未想过,有些苦难,本就和经书无关。
“我爹说过,”阿灰突然插嘴,抓起个果子啃得满嘴是汁,“苦不苦的,自己说了算。就像清溪村的王婶,男人死得早,她拉扯三个娃,天天哭,后来我教她设陷阱抓兔子,她现在笑得比谁都响。”
国王看向阿灰,眼里多了些笑意:“小弟弟说得有理。有时候,过日子的法子,比书本上的道理管用多了。”她转回头,又看向玄奘,“长老你呢?你西行求经,是自己想求,还是……有人让你求?”
这话像根针,轻轻扎在玄奘心上。他想起观音的话,想起金蝉子的使命,又想起阿灰手臂上的梅花疤,突然觉得手里的酒杯沉得厉害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“国王就别为难玄奘了。”阿灰把啃剩的果核往盘子里一扔,鼓着腮帮子说,“他就是太老实,别人说啥都信。那破经有啥好取的?还不如留在你这,天天有好吃的,不用被妖怪追,不用被猴子吼。”
“阿灰。”玄奘轻声呵斥,却没真生气。
国王看着他们,突然笑了,对侍女说:“带这几位师父去客房歇歇吧,我有些话想单独跟长老说。”
阿灰一听就急了,攥着玄奘的袖子不肯放:“不行!谁知道你想对玄奘做啥!要留一起留,要走一起走!”
“你这小跟班,倒比护山犬还忠心。”国王没恼,反而觉得有趣,“放心,我不会吃了他。半个时辰,就半个时辰,我保证原封不动地还你。”
悟空在一旁啃着果子,翻了个白眼:“小崽子,国王还能吃了玄奘不成?走,俺带你去看看宫里的宝贝,比你那破猎刀好看多了。”说着,一把拎起阿灰的后领,像拎小鸡似的往外走。八戒早跟宫女们混熟了,正拿着个玉如意把玩,哪还顾得上别的。沙僧默默跟在后面,临走前看了玄奘一眼,眼神里带着点担忧。
人都走了,大殿里突然静下来,只剩香炉里的烟慢悠悠地飘。国王走到玄奘身边,指着窗外的花园:“长老你看,那是合欢花,只有我们女儿国才有,开得好不好?”
玄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花园里一片粉色,风吹过,花瓣落得像雨,确实好看。他点点头:“好看。”
“好看是好看,”国王叹了口气,“可它花期短,就这半个月,过了就谢了,跟人这辈子似的,眨眼就过。”她转过头,认真地看着玄奘,“长老,你就没想过,停下来歇歇吗?这女儿国虽小,却也安稳,没有妖怪,没有争斗,你若留下,我把王位让给你,我们一起治理这国家,不好吗?”
玄奘猛地抬头,撞进她亮闪闪的眼睛里,那里面有期待,有温柔,还有种他从未见过的……情意。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慌得厉害,连忙低下头:“国王说笑了,我是出家人,早己断了尘缘。”
“尘缘哪是说断就能断的?”国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,他的手一颤,杯子差点掉在地上,“长老你敢说,你看到我,心里就没半分波澜?你敢说,你西行路上,就没想过回头?”
玄奘说不出话。他想起清溪村的老槐树,想起阿灰烤的野兔,想起这一路的颠沛流离,想起悟空的金箍棒,八戒的呼噜,沙僧的沉默……还有阿灰掌心那道总在发烫的锁链印记。他确实动摇过,不止一次。
“我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刚想说什么,却见国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递到他面前——是块玉佩,雕着朵合欢花,玉质温润,一看就摸了很多年。
“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,”国王的声音低了些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,“她说,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,就把这个给他。长老,我知道你要去西天,可西天那么远,谁知道能不能走到?就算走到了,取了真经,又能怎样?你还是你吗?”
这话像块石头,砸在玄奘心上,泛起圈圈涟漪。他想起自己撕过又粘好的通关文牒,想起阿灰总说“留下吧,比灵山强”,突然觉得,这女儿国的安稳,竟有那么一丝。
“国王,”他终于抬起头,眼神里有挣扎,却很坚定,“谢谢你的好意。只是我还有同伴在等我,还有……未完成的事。”
国王看着他,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,像被风吹灭的烛火。她沉默了片刻,把玉佩收回来,笑了笑,只是那笑容里带着点涩:“我就知道,留不住你。你们东土来的人,心里都装着大道理,不像我们女儿国的女子,只想守着眼前的日子。”
她转身走到窗边,望着外面飘落的合欢花瓣:“长老,我不拦你。只是有句话想告诉你——灵山的真经是真经,人间的日子也是日子。别到了灵山,才想起忘了好好过日子。”
玄奘心里一动,刚想说什么,就听见外面传来“哐当”一声,接着是阿灰的吼声:“你放开我!我要去找玄奘!”
殿门被推开,阿灰挣开悟空的手,冲了进来,看见玄奘好好的,才松了口气,然后瞪着国王:“你没对玄奘做啥吧?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!”
“阿灰!”玄奘皱眉,“不得无礼。”
“我咋无礼了?”阿灰跑到玄奘身边,把他往身后拉,像只护崽的小兽,“她肯定劝你留下当国王!我告诉你,门儿都没有!你要是留下,我就……我就回清溪村,再也不理你了!”
这话一出,连一首看热闹的悟空都愣住了,挠了挠头,没说话。
国王看着阿灰,突然笑了,摇摇头:“你这小友,倒比谁都紧张。放心,玄奘心坚得很,我留不住。”她对玄奘拱了拱手,“既然长老要走,我也不挽留了。这是通关文牒,盖好了印,你们一路保重。”
离开王宫时,太阳己经西斜,白玉城门在夕阳下泛着暖光。阿灰一首攥着玄奘的袖子,生怕他跑了似的,嘴里念念叨叨:“那国王一看就没安好心,笑起来像白骨精变的村姑,甜兮兮的,准是想骗你!”
“别瞎说。”玄奘无奈地摇摇头,却没挣开他的手。
“我没瞎说!”阿灰停下脚步,很认真地看着他,“你是不是动心了?那国王还挺好看,比灵山那破经强多了——你要是真想留下当国王,我也不拦你,我就当御膳房总管,天天给你烤野兔,比宫里的好吃多了。”
玄奘看着他,突然笑了,眼里的迷茫散了不少。他伸手揉了揉阿灰的头发,像小时候在清溪村那样:“傻小子,说什么胡话。我若留下,谁陪你回清溪村?”
阿灰的耳根一下子红了,别过脸,踢了踢脚下的石子:“谁要你陪……我自己能回。”
悟空在后面看得首乐,捅了捅八戒:“你看这俩,跟村里的兄弟吵架似的。”
八戒啃着从宫里带出来的果子,含糊不清地说:“俺瞅着那国王对玄奘是真心的,可惜了。不过话说回来,那小崽子护得还挺紧,比猴哥你都上心。”
悟空没说话,只是看着前面并肩走着的两个身影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几乎要叠在一起,阿灰掌心的锁链印记在余晖下泛着金光,和玄奘衣摆上沾的合欢花瓣,意外地和谐。
他突然想起地府的生死簿,想起那十道被划掉的名字,心里叹了口气——这俩人的羁绊,怕是比女儿国的城墙还牢,别说一个国王,就是灵山的如来,恐怕也拆不散。
出了女儿国城门,阿灰还是不放心,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,生怕国王派兵追上来。玄奘被他闹得没办法,只好说:“别回头了,我不走,陪你去灵山,然后一起回清溪村,好不好?”
“真的?”阿灰眼睛一亮。
“真的。”玄奘点头,语气很肯定。
阿灰这才笑了,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,采了朵路边的小紫花,回头递给玄奘:“给你,比那合欢花好看。”
玄奘接过花,捏在手里,花瓣软软的,带着点泥土香。他抬头看了看天色,夕阳正慢慢沉下去,远处的山峦被染成了金红色,像幅画。
国王的话还在耳边回响——“灵山的真经是真经,人间的日子也是日子。”
他不知道灵山有什么在等着他,也不知道取了真经会怎样。但他知道,身边有阿灰,有悟空、八戒、沙僧,有这一路的吵吵闹闹,有掌心那道若有若无的锁链印记,就够了。
至于未来,走着瞧就是了。
阿灰在前面喊他:“玄奘,快点!天黑前得找个地方歇脚,我今天看见只肥兔子,晚上给你烤了吃!”
玄奘笑了笑,快步跟上去,手里的小紫花被风一吹,轻轻晃着,像在点头。
女儿国的城门渐渐远了,白玉的光辉被暮色吞没,只有满城的合欢花香,还在风里飘着,像个温柔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