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音的身影消失后,队伍在路边歇脚。八戒蹲在石头上啃着从朱紫国带的油饼,沙僧正用布擦拭降妖宝杖,玄奘坐在树荫下翻着那本粘了米糊的通关文牒,指尖划过被撕过又粘好的痕迹,轻轻叹了口气。
悟空靠在一棵老槐树上,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阿灰身上。那小子正蹲在溪边洗手,手腕上还缠着流沙河时被水草划破的布条,掌心的锁链印记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——和他前几日在地府看到的生死簿上,那道贯穿六世的血痕,像得让人心里发紧。
“猴哥,发啥呆呢?”八戒把半块油饼递过来,“再不走,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。”
悟空没接油饼,脑子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眼前突然闪过一片昏黄的光——是地府的灯笼,挂在阎罗殿的廊下,照着那些泛黄的、写满了朱砂字的生死簿。
他想起三天前那个子时,自己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疑团,一个跟斗翻进了地府。奈何桥边的孟婆汤还是那股子说不清的怪味,孟婆舀汤的手顿了顿,瞥了他一眼:“大圣这时候来,是想查谁的命数?”
“一个叫阿灰的凡童。”悟空当时的语气还带着不耐烦,总觉得这小子身上的古怪是个隐患,得查清楚才能安心护着师父西行。
孟婆笑了笑,没再多问,只是往阎罗殿的方向努了努嘴。那时候他还不知道,这一查,竟把自己几百年的执念查得摇摇欲坠。
阎罗殿的判官把“清溪村生人录”搬出来时,封皮上的灰厚得能呛人。悟空当时一把抢过来,指尖划过“阿灰”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,心里还在嘀咕“不过是个凡童,能有啥古怪”。首到判官指着那几道被指甲反复刮过的痕迹,他才觉出不对——指尖凝聚金光点上去的瞬间,泛黄的纸页像被烧着似的卷起来,层层叠叠的字迹露出来时,他只觉得耳朵里“嗡”的一声,金箍棒差点从耳朵里掉出来。
“黑风山,棒杀。”
“白骨岭,棒杀。”
“平顶山,棒杀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“火云洞,棒杀。”
“通天河,棒杀。”
“宝象国,自刎……”
每一行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,扎进他眼里。那些被刻意掩盖的死亡日期,竟和他每次挥棒的时辰分毫不差。他甚至能想起黑风山那次,自己一棒下去,那小妖怀里的肉干撒了一地,五香味混着血腥味,呛得他当时还皱了皱眉;白骨岭那回,那丫头手里的豆沙包滚在地上,染红的豆沙粘在他的虎皮裙上,他嫌晦气,用金箍棒挑着扔了老远。
那时候只当是降妖除魔,现在才知道,自己打死的,竟是同一个灵魂。
“大圣,这生死簿……像是被高人动过手脚。”阎罗王当时战战兢兢地捡起草纸,“前面的记录都被法术盖住了,若不是您用金光催显,小神也看不出来……”
悟空没听他说完,转身就往外走。地府的风裹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,他却第一次觉得,这味道比花果山上的桃香还刺人。他想起阿灰第一次见他时,攥着猎刀的手在发抖,眼里的恐惧不是装的——那是被他一棒一棒打出来的,刻在骨头里的怕。
“喂,你盯着俺干啥?”阿灰不知什么时候从溪边回来了,手里攥着块湿淋淋的石头,警惕地看着他,“是不是又想揍俺?”
悟空猛地回过神,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己经摸向了耳朵里的金箍棒,指尖还在微微发颤。他连忙收回手,往地上啐了一口:“谁稀罕揍你这小崽子。”
话虽如此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阿灰的胳膊上。那里的梅花疤被衣袖盖着,却像在他眼前烧了起来——火云洞的三昧真火里,他举着金箍棒要打红孩儿,这小子突然扑过来挡在玄奘身前,火尖枪扫过他胳膊时,焦糊的味道和当年通天河那小妖被他一棒打死时的气味,一模一样。
“猴哥,你脸咋这么白?”八戒凑过来,用胳膊肘撞了撞他,“是不是昨晚没睡好?俺瞅你半夜翻来覆去的,跟烙饼似的。”
昨晚?悟空心里又是一沉。他想起昨夜守夜时,阿灰蜷缩在玄奘脚边,梦里突然喊了声“别打了”,掌心的锁链印记烫得像团火。那时候他还骂了句“做梦都不安生”,现在才明白,那不是梦,是被打了十次的灵魂,在睡梦里都在发抖。
他突然想起这一路的点点滴滴:黑风山阿灰盯着肉干喊“那是我的”,不是疯癫,是前一世没吃完的执念;白骨岭他打翻豆沙包时的呕吐,不是胆小,是被血染红的甜味刻进了喉咙;平顶山他故意指错路,不是蠢笨,是怕自己再像前几次那样,死在他的棒下。
甚至刚才观音斥责阿灰“阻挠天命”时,这小子仰头吼的那句“凭什么你们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”,像极了宝象国那回,他举着刀往自己心口捅时,眼里的那股子绝望的倔强。
“俺……”悟空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。他以前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累赘,是缠上师父的孽障,现在才看清,这孽障是他亲手缠上的——一棒一棒,把人家的魂魄打碎了又粘起来,再用因果链捆在师父身边,连轮回都不得安生。
“师父,咱走吧。”阿灰把猎刀往腰里一别,走到玄奘身边,声音还带着点刚跟观音顶撞后的沙哑,“早到灵山,早问清楚,早回家。”
玄奘合上图牒,看着他笑了笑:“好,回家。”
那笑容落在悟空眼里,突然让他想起宝象国。当时他打死黄袍怪,回头就看见这小子举着刀对着自己,而师父跪在地上哭着喊“别伤他”。那时候他只当师父慈悲过度,现在才懂,那不是慈悲,是被锁链捆了十世的牵绊,连生死都拆不散。
队伍重新上路时,悟空走在了最后。他看着前面阿灰的背影,那小子走路有点晃,是流沙河底呛水留下的毛病,却还是时不时回头看看玄奘,确认他没掉队。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,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,几乎要叠在一起——像极了生死簿上,那道把“阿灰”和“金蝉子”捆在一起的血痕。
八戒不知什么时候放慢脚步,凑到他身边:“猴哥,你今儿咋不催了?往常这时候,你早跳出去二里地了。”
悟空没说话,只是摸了摸耳朵里的金箍棒。那根陪他打遍天宫地府的棒子,此刻竟重得像扛着座五行山。他第一次觉得,这棒子挥下去,可能打中的不是妖怪,是自己欠了十世的债。
“你说,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,“要是……俺以前打错过人,咋办?”
八戒愣了愣,挠了挠头:“打错就打错了呗,反正都是妖怪。”
“要是……不是妖怪呢?”悟空追问,目光死死盯着阿灰腰间晃动的红玛瑙——那是清溪村的猎户爹留给他的,上次在火云洞被火燎黑了一块,他当时还笑“破石头有啥好留的”,现在才看见,玛瑙上的裂痕,和生死簿上被划掉十次的名字,像得让人心里发寒。
八戒被问得哑口无言,啃着油饼往前走了。悟空还站在原地,看着前面渐渐走远的身影,突然想起地府判官说的那句“前面的记录被法术盖住了”。是谁盖的?是观音?还是如来?他们早就知道阿灰的存在,却看着他一次次被自己打死,再用因果链捆回来,这到底是为了啥?
“喂,猴子,走了!”阿灰不知什么时候回头,手里举着个野果,皱着眉喊他,“磨磨蹭蹭的,跟个老太太似的。”
悟空看着那野果,突然想起三天前从地府回来的那个清晨。他落在荒林的树梢上,看着这小子偷偷捡起自己扔过去的野果,咬第一口时眼里的警惕,和黑风山那个捧着肉干的小妖,看见他举棒时的眼神,一模一样。
他深吸一口气,纵身跳上前,落在阿灰身边。那小子吓了一跳,往后缩了缩,掌心的锁链印记又开始发烫。
“怕俺?”悟空问,声音有点干。
阿灰别过脸,把野果往他手里一塞:“谁怕你。这果子酸得很,给你吃。”
悟空捏着那野果,指尖传来果皮的凉意。他看着阿灰快步追上玄奘的背影,看着两人并肩走着,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,突然觉得,这一路或许不是为了取什么真经。
或许,是为了还债。
他把野果塞进怀里,加快脚步跟上去。路过一片草丛时,惊起几只麻雀,他下意识地想挥棒赶开,手到半空却猛地停住——金箍棒在耳朵里轻轻颤动,像是在提醒他什么。
悟空盯着自己的手心,那里还残留着金箍棒的触感。几百年了,他第一次觉得,不把棒子拿出来,好像也没那么难。
有些债,得用手捧着还,不能再用棒子打了。
风穿过树林,吹得树叶“沙沙”响。前面传来阿灰和玄奘的说笑声,混着八戒的呼噜和沙僧的脚步声,真实得让人心安。悟空摸了摸怀里的野果,突然笑了笑——管他什么天命,什么真经,先把眼前这小子护好了再说。
毕竟,欠了十世的账,总得一笔一笔,慢慢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