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朱紫国的第三天,天空突然暗了下来。不是乌云蔽日的阴沉,而是种透着金光的昏暗,像有人用块巨大的黄绸子,把天和地都罩在了里面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,甜得发腻,让阿灰想起地府里忘川河上飘着的鬼香。
“不对劲。”悟空猛地停住脚步,金箍棒从耳朵里滑出来,在掌心转了个圈,“这妖气……不对,是仙气,浓得化不开。”
八戒啃着最后一块朱紫国带的糖糕,含糊不清地说:“仙气还不好?说不定是哪个菩萨来送福利了。”
话音刚落,前方的空地上突然绽开一朵巨大的莲花,花瓣层层叠叠,每片花瓣上都坐着个童子,手里捧着玉瓶、香炉,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,像庙里供着的泥像。莲花中央,缓缓升起一道白影,衣袂飘飘,周身环绕着淡淡的金光——是观音,却不是之前化身的老妪,而是真身显现,眉眼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阿灰下意识地往玄奘身后躲了躲,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烫得厉害,像有团火在皮肤底下烧。他看着观音那张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,突然想起流沙河底的灵感大王,想起火云洞的红孩儿,想起那些被悟空一棒打死的妖怪——他们的脸上,都曾有过这种高高在上的漠然。
“玄奘,”观音的声音响起,不像人声,倒像无数根琴弦同时振动,带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,“你可知罪?”
玄奘上前一步,合十行礼,语气平静:“弟子不知何罪之有。”
“你纵容凡童,阻挠天命,”观音的目光扫过躲在玄奘身后的阿灰,眼神里的金光冷了几分,“朱紫国擅改药方,流沙河扰乱救度,平顶山错指路径……桩桩件件,皆在逆天而行。”
阿灰猛地从玄奘身后站出来,胸口的怒火压过了掌心的灼痛:“什么逆天而行?我们救了国王,救了沙师弟,倒是你,派些妖怪拦路,把我们当猴耍,还好意思说我们有错?”
“放肆!”观音身边的童子厉声呵斥,“区区凡童,也敢对菩萨不敬!”
“凡童怎么了?”阿灰往前逼近一步,猎刀在腰间晃了晃,刀鞘上的红玛瑙在金光下泛着冷光,“凡童就不是命了?凡童就该被你们神仙当棋子摆?”
“阿灰。”玄奘轻轻拉住他的胳膊,示意他冷静,却抬头看向观音,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敬畏,多了些清明的质疑,“菩萨,朱紫国国王确是中了毒,我们只是恰逢其会;流沙河灵感大王作祟,伤我弟子,出手相救亦是应当;平顶山之事……确有误会。”他顿了顿,加重了语气,“弟子西行,为的是求经解苦,而非任人摆布。”
观音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丝波动,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。她盯着玄奘看了片刻,突然笑了,那笑声里没有暖意,只有种洞悉一切的冷漠:“玄奘,你可知自己是谁?你是金蝉子转世,是西天选定的取经人,你的使命就是一路向西,取回真经,了却天庭与灵山的因果。这凡童来历不明,十世轮回皆因你而起,本是孽障,你却一再护着他,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?”
“我是陈玄奘。”玄奘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,“是清溪村陈家的儿子,是阿灰的朋友,不是什么金蝉子的替身,更不是你们用来‘了却因果’的工具。”
“冥顽不灵!”观音的声音陡然转厉,周身的金光变得刺眼,“你以为这一路的妖怪是偶然?红孩儿是我座下善财童子,金角银角是太上老君的看炉童子,就连那灵感大王,也是我莲花池里的金鱼——他们拦路,不过是为了磨你的心性,助你早日勘破‘自我’,回归‘使命’!”
阿灰听得目瞪口呆,随即一股怒火从脚底首冲头顶:“磨心性?火云洞的三昧真火差点烧死他!流沙河的金鱼差点淹死沙师弟!平顶山的葫芦差点把悟空化成水!你们管这叫磨心性?这分明是谋杀!”
他想起自己胳膊上的梅花疤,想起流沙河底的窒息感,想起那些刻在轮回里的死亡记忆——原来那些痛苦和恐惧,都只是这些神仙嘴里的“磨心性”?他们把人命当玩物,把痛苦当修行,凭什么?
“凭什么?”阿灰猛地挣脱玄奘的手,冲到观音面前,仰着头,眼睛红得像要滴血,“凭什么妖怪就得死?红孩儿只是个想爹娘的孩子,金角银角只是想留在老君身边,他们做错了什么?凭什么你说他们是‘磨心性’的工具,他们就得当?”
他指着玄奘,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:“凭什么他就得放弃自己当金蝉子?他是陈玄奘,不是你们庙里的泥菩萨!他有自己的想法,有自己的朋友,凭什么你们说‘取经’,他就得抛下一切往西走?凭什么你们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?我们就不是命吗?我们的痛苦就不算数吗?”
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出去,砸得空气都安静了。悟空愣住了,举着金箍棒的手停在半空;八戒忘了啃糖糕,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;沙僧握紧了降妖宝杖,指节泛白。就连那些莲花上的童子,脸上的程式化微笑也僵住了,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。
观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,周身的金光变得锐利,像无数把小刀子,刮得人皮肤生疼:“放肆!区区凡童,也敢质疑天命?你可知阻挠天命者,当堕十八层地狱,永世不得超生?”
“地狱我去过。”阿灰毫不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,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,和观音的金光撞在一起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,“地府的锁链比你这金光实在多了!至少它诚实,知道把我们捆在一起,不像你们,把人当棋子还说得冠冕堂皇!”
他想起宝象国那把借出去的刀,想起地府里缠绕的锁链,想起这一世无数次的生死相依——他和玄奘的羁绊,从来不是什么“孽障”,而是比天命更重的东西。
“你……”观音被他噎得说不出话,手指微微颤抖,似乎从未被人这样顶撞过。她看着阿灰掌心的金光,又看向玄奘脸上坚定的表情,突然意识到,这两个灵魂,己经挣脱了她预设的轨道,那些精心布置的“考验”,反而成了他们对抗天命的铠甲。
“因果终有报。”观音最终只留下这句话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。她周身的金光猛地收缩,巨大的莲花开始枯萎,童子们的身影变得透明。“你们好自为之。”
话音未落,白影和莲花一起消失在空气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天空恢复了清明,檀香散去,只剩下风里带着的青草气,真实得让人想哭。
阿灰还维持着仰头的姿势,胸口剧烈起伏,后背的流沙河印记和胳膊上的梅花疤一起疼,却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。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腿一软,差点摔倒,被玄奘一把扶住。
“没事吧?”玄奘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,手在他额头、后背、胳膊上反复检查,像是怕他被观音的金光伤着。
“没事。”阿灰喘着气,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傻气,“你看,她没辙了吧?神仙也不是啥都能说了算。”
悟空走过来,第一次没有骂他“蠢货”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不轻不重:“刚才那番话,有点意思。”他挠了挠头,突然有点不好意思,“以前……俺也觉得天命最大。”
八戒凑过来,把最后半块糖糕塞给阿灰:“吃点甜的压惊。说实话,刚才俺还以为菩萨要出手呢,吓得俺腿都软了。”
沙僧默默从包袱里拿出水囊,递给阿灰,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。
阿灰接过水囊,咕咚咕咚灌了几口,清凉的水滑过喉咙,压下了心里的火气。他看着眼前的几个人,突然觉得刚才那番质问,不仅仅是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他们——为了那个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猴子,为了那个失去爱人的猪,为了那个打碎琉璃盏就被贬下凡的河妖。他们都是被天命摆弄的人,却在这一刻,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。
“我们……还走吗?”八戒小心翼翼地问,像是怕触碰到什么禁忌。
玄奘看了看阿灰,又看了看手里那卷粘着米糊的通关文牒,轻轻点了点头:“走。”他的声音很平静,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但不是为了什么天命,是为了我们自己。去灵山问清楚,然后……自己选一条路。”
阿灰笑了,从怀里掏出那块红玛瑙,在阳光下晃了晃:“行,去问问那如来,凭什么他说的就是真经,我们过的日子就不算数。”
悟空把金箍棒塞回耳朵里,率先往前走:“走快点,早去早回,俺花果山的桃子该熟了。”
八戒连忙跟上:“等等俺!俺也去花果山尝尝鲜!”
沙僧背起阿灰的包袱,对他笑了笑,快步跟了上去。
阿灰和玄奘走在后面,阳光洒在他们身上,暖融融的。阿灰偷偷碰了碰玄奘的手,对方反手握住他,掌心温热,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“刚才……怕不怕?”阿灰小声问,想起观音发怒时的金光,心里还有点发毛。
“怕。”玄奘诚实地回答,握紧了他的手,“但更怕你被她伤着。”
阿灰的耳根又红了,别过脸看路边的野花,嘴角却忍不住翘得老高。他摸了摸掌心的锁链印记,那里还残留着刚才爆发的暖意,像块被捂热的玉。
或许前路还有更多的“神仙”等着,还有更难的“考验”拦着。但阿灰看着前面三个渐渐走远的背影,又看看身边握着自己的手,突然觉得,就算是天塌下来,他们也能一起扛着。
毕竟,棋子要是不想被摆,神仙也没辙。
风穿过树林,吹得树叶“沙沙”响,像是在为他们送行。阿灰深吸一口气,跟着玄奘的脚步,一步步往前走去。掌心的锁链印记轻轻发烫,不再是疼痛,而是种跃动的力量,像在说:往前走,别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