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沙河的腥气在夜里凝成了霜,打在帐篷的帆布上,簌簌落进梦里。阿灰翻了个身,后背流沙河底留下的暗红印记又开始发疼,像有条冰冷的蛇贴着脊椎爬,爬得他猛地睁开眼。
帐篷外的篝火还剩点火星,映得帆布上投着道细长的影子——是玄奘,正坐在火堆旁,手里拿着根树枝,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火星。他的僧袍在夜里泛着灰白的光,侧脸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,看着比白天沉默了许多。
阿灰悄声掀起帐篷帘角。自从流沙河底喊出那句“这经取不得”,队伍里的气氛就变了味。悟空话少了,总一个人蹲在高处望路;八戒不逗乐了,化缘时会多要几个馒头塞进包袱;沙僧依旧沉默,却会在他咳嗽时默默递上水囊。而玄奘,话没少,却总在没人时露出这种走神的模样,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坐立难安。
“睡不着?”玄奘突然开口,没回头,树枝在火堆里挑出串火星,“伤口又疼了?”
阿灰缩回手,摸了摸胳膊上的梅花疤。火云洞的伤还没好透,流沙河的寒气又钻了进去,疼得他指尖发麻。他从帐篷里钻出来,在玄奘身边坐下,怀里的红玛瑙硌着肋骨,倒比身上的疼更清晰些。
“你也没睡。”阿灰往火堆里添了块柴,火光“噼啪”跳了跳,照亮了玄奘手里的东西——是那卷通关文牒,边角被磨得发毛,上面盖着的几个官印在火光里泛着暗红,像凝固的血。
玄奘的手指在“西天取经”西个字上着,动作很轻,像是在摸块易碎的瓷。“阿灰,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低得像叹息,“你说,我们走的路,真是对的吗?”
阿灰愣了愣。他以为玄奘会骂他疯,会说他胡言乱语,却没想他会问出这句话。他看着火堆里跳动的火苗,想起清溪村的老槐树,想起长安护国寺的晨钟,想起这一路烧过的火、趟过的河,突然觉得喉咙发紧:“我不知道啥对不对,我只知道……你不该被人当傻子耍。”
玄奘笑了笑,那笑声里裹着苦。他把通关文牒卷起来,又展开,反复几次,像是在跟那卷纸较劲。“小时候在清溪村,陈叔家的粮铺进了批发霉的米,他说要掺在好米里卖,我爹把算盘摔了,说‘做生意得凭良心’。”他望着跳动的火苗,眼神飘得很远,“那时候我就想,不管做啥,得对得起自己的心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在文牒上的“玄奘”二字上点了点:“可现在我摸着这纸,总觉得对不起很多人。对不起狗蛋,他死的时候我还在求佛;对不起王婶,她总给我留红薯,我却没能治好她的咳嗽;对不起……”他看向阿灰,目光落在他胳膊的绷带和后背的印记上,声音低了下去,“对不起你。”
阿灰猛地别过脸,耳根发烫。他想说“跟你没关系”,可话到嘴边,却想起宝象国那把借出去的刀,想起地府里缠绕的锁链,想起这一世胳膊上的疤、背上的印——哪一样都跟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,却又哪一样都怨不起来。
“谁要你对不起。”阿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,石子滚进火堆,“嗤”地冒了缕烟,“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,就别再往前走了。回清溪村去,教书,种稻子,干啥都行,别去灵山当那劳什子佛。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把通关文牒重新卷好,揣进怀里,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:“天快亮了,睡会儿吧,明天还要赶路。”他转身往自己的帐篷走,脚步在沙地上拖出长长的印子,看着格外沉。
阿灰望着他的背影,心里堵得慌。他知道玄奘听见了,却在装傻。这一路都是这样,他揣着明白装糊涂,把“金蝉子的使命”和“陈玄奘的良心”揉在一起,揉得自己满身是伤,也拖着身边的人不得安生。
后半夜,阿灰被冻醒了。帐篷帘没系紧,风灌进来,吹得他打了个寒颤。他起身想系帘子,却看见玄奘的帐篷里还亮着微光,像是有人在里面翻东西。
他蹑手蹑脚走过去,掀开条缝往里看——玄奘正坐在铺盖上,手里拿着那卷通关文牒,旁边放着块石头。火光里,他的侧脸绷得很紧,咬着牙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阿灰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他看见玄奘举起石头,对准了通关文牒——那是要砸了它?
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石头没砸下去,却把文牒压在了底下。玄奘的手在发抖,举着石头悬在半空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他盯着文牒上的官印,嘴唇动了动,像是在跟自己吵架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放下石头,从怀里掏出火折子,“嚓”地吹亮。火苗在他指间跳动,映得他眼底一片通红。他把火折子凑向文牒的边角,纸角立刻蜷起焦黑的边,冒出缕青烟。
“别!”阿灰没忍住,掀开帘子冲了进去。
玄奘被吓了一跳,手一抖,火折子掉在地上,灭了。他看着闯进来的阿灰,眼神里闪过慌乱,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。“你……你怎么醒了?”
阿灰没理他,扑过去抓起那卷通关文牒。文牒边角己经烧了个黑窟窿,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,像道丑陋的疤。他看着那窟窿,又看看玄奘通红的眼睛,突然明白了——这个总说“要对得起良心”的人,终于要对那所谓的“天命”说不了。
“烧了它。”阿灰把文牒递回去,声音有点哑,“烧了就不用走了,咱们明天就回清溪村。”
玄奘看着那卷烧了角的文牒,手指在焦黑的边缘着,像是在确认它的真实。过了很久,他摇了摇头,把文牒小心地叠起来,放进怀里:“不能烧。”
“为啥?”阿灰急了,“留着它干啥?留着让他们继续耍你?”
“因为我不知道。”玄奘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,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,还是我自己想多了。我不知道灵山到底有没有真经,不知道长安的瘟疫能不能真的化解。”他抬起头,眼底蒙着层水雾,“我得去看看,得自己问清楚。不然这一辈子,我都睡不安稳。”
阿灰愣住了。他以为玄奘会像他一样愤怒,一样想撕碎这骗局,却没想他还在纠结“真的假的”。可看着玄奘眼底的执拗,他突然懂了——这就是陈玄奘,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金蝉子,是那个会为了发霉的米跟爹吵架,会为了一句“众生为何苦难”蹲在寺庙门口想半天的书呆子,他认死理,凡事都要自己亲眼见了、亲耳听了,才肯信。
“那你留着它干啥?”阿灰别过脸,踢了踢地上的石子,“留着当证据?”
玄奘笑了笑,从包袱里翻出个小陶罐,里面装着些米糊。他小心翼翼地把烧黑的纸角对齐,用指尖蘸着米糊,一点点往焦黑的边缘抹,动作轻得像在糊窗纸。“等想明白了,再决定要不要烧。”他低着头,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,“现在烧了,太浪费纸了。”
阿灰看着他认真糊纸的样子,突然觉得又气又笑。气他傻,气他认死理,可看着他指尖沾着的米糊,像小时候教他写“慈”字时沾的墨,心里那点火气又突然灭了,只剩下点发酸的软。
“笨死了。”阿灰蹲下来,抢过他手里的陶罐,“米糊太稀了,粘不住,得掺点面粉。”他从包袱里翻出块干硬的饼,掰碎了混进米糊里,“这样才结实。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看着阿灰笨拙地和着米糊,嘴角偷偷翘了起来。火光里,两个脑袋凑在一起,一个认真地抹米糊,一个小心地对齐纸角,那卷烧了角的通关文牒,在两人手里慢慢恢复了原样,只是多了些歪歪扭扭的米糊印,像条补丁摞补丁的旧围巾。
“明天……还走吗?”阿灰突然问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走。”玄奘把粘好的文牒放在石头上晾着,上面的米糊在火光里泛着白,“但走得慢点,看看路边的风景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阿灰,眼睛亮了些,“你说过,朱紫国的桃子很甜,去尝尝?”
阿灰想起刚出发时,他跟玄奘吹牛,说听货郎讲朱紫国的水甜得能流蜜,那时候玄奘还笑他“就知道吃”。他忍不住笑了,往火堆里添了块柴:“甜不甜得尝了才知道,说不定是酸的。”
“酸的也尝尝。”玄奘笑着说,眼里的疲惫散了些,多了点轻松的暖意。
帐篷外,悟空蹲在树杈上,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。他摸了摸耳朵里的金箍棒,指尖在棒身上着——刚才他听见帐篷里的动静,本想下来看看,却在看见那两个凑在一起糊纸的身影时,悄悄缩了回去。
他想起地府里那本被划掉十次名字的生死簿,想起阿灰胳膊上的梅花疤,想起流沙河底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的回响。有些事,他好像慢慢明白了,又好像更糊涂了。但他知道,刚才那两个身影凑在一起时,帐篷里的光,比火堆亮多了。
树底下,八戒打着呼噜翻了个身,嘴里嘟囔着“桃子……要甜的……”;沙僧靠着树干打坐,颈间的菩提子串轻轻晃动,发出细碎的响声。
天快亮时,阿灰被冻醒了。他迷迷糊糊睁开眼,看见玄奘正把自己的僧袍盖在他身上,动作很轻,怕吵醒他。玄奘身上只穿着件单衣,在晨露里冻得肩膀发颤,却还在看着石头上晾着的通关文牒,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。
阿灰把僧袍往玄奘那边推了推,闷声说:“我不冷。”
玄奘没接,又把袍子盖回去,按住他的肩膀:“穿着,不然感冒了,没人陪我去尝桃子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很低,像说给两个人听,“不管走到哪,不管最后去哪,我都记得清溪村的阿灰,记得教我写‘慈悲’的阿灰。”
阿灰的鼻子突然一酸,把脸埋进袍子,闻着上面淡淡的檀香,像小时候躲在玄奘身后,闻着他身上的书卷气。他没说话,却在心里狠狠点了点头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悟空从树杈上跳下来,拍了拍身上的露水:“走了,再不走,朱紫国的桃子就被猴儿们摘光了。”
八戒一骨碌爬起来,揉着眼睛喊:“桃子?哪有桃子?俺老猪要吃最大的!”
沙僧默默收拾好帐篷,把粘好的通关文牒递给玄奘,文牒上的米糊己经干透,留下些发白的印子,像朵歪歪扭扭的花。
玄奘接过文牒,小心地放进怀里,对着阿灰笑了笑:“走了,去尝桃子。”
阿灰跟在后面,摸了摸怀里的红玛瑙,又看了看玄奘的背影。他知道,这卷粘好的通关文牒,像根没烧断的线,一头拴着玄奘的“问清楚”,一头拴着他的“护着他”。
路还长,火还烫,河水还冷,但只要这根线还在,好像再难的路,也能走下去。
至少,这一次,他们是自己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