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云洞的热风裹着硫磺味,像条发烫的舌头,舔得人皮肤发疼。队伍刚翻过一道山梁,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——前面的山谷里飘着滚滚浓烟,赤红色的岩石在阳光下泛着灼人的光,隐约能看见山坳里藏着座洞府,洞口挂着块黑木匾,上书“火云洞”三个大字,字缝里像是渗着火星。
“这鬼地方……”八戒抹了把额头的汗,肥脸皱成了包子,“怕不是个火山口?俺老猪的皮再厚,也经不住这么烤啊。师父,绕路吧,这地方一看就不是善茬待的。”
悟空眯着眼望了望洞口,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:“妖气冲天,还是火属性的,里头指定有妖精。”他转头看向玄奘,“师父,要么俺先去探探路,你们在这儿等着?”
玄奘还没开口,阿灰突然“嘶”了一声,捂住了胳膊。刚才那股热风扫过手臂时,皮肤像是被针尖扎了下,隐隐作痛,掌心的锁链印记也跟着发烫,烫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。脑子里闪过些模糊的画面——跳动的火焰,烧焦的衣角,还有股浓烈的焦糊味,呛得他胸口发闷。
“怎么了?”玄奘立刻注意到他的不对劲,伸手想掀他的袖子,“又不舒服了?”
“没事。”阿灰把胳膊往身后藏,往后退了半步,“就是……风太烫了,有点痒。”他嘴上这么说,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火云洞的方向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——那地方不对劲,非常不对劲,像个张开嘴的陷阱,等着他们跳进去。
“痒?”悟空挑眉,上下打量他,“你这小子,一天到晚不是头痛就是痒,怕不是中了什么邪?”
“要你管。”阿灰别过脸,踢了踢脚下的石子,石子滚到路边,碰在块暗红色的岩石上,瞬间被烫得“滋”了一声,冒出缕白烟。阿灰的眼皮猛地跳了跳,那岩石的颜色,像极了记忆碎片里烧红的烙铁。
“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玄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,“绕路太远,先去洞府问问情况,若真是妖精作祟,再做打算。”他说着,率先往山谷里走,锡杖敲在发烫的地面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阿灰没办法,只能硬着头皮跟上,走一步回头看一眼那洞口,心里的不安像野草似的疯长。越靠近火云洞,空气就越烫,路边的草木都枯成了焦黑色,偶尔有火星被风吹过,落在地上滚出老远,留下道黑痕。
快到洞口时,突然从洞里窜出个红影,落地时带起片火星。那是个七八岁模样的童子,穿着红肚兜,脚踩风火轮,手里举着杆火尖枪,枪尖的火苗“噼啪”跳动,映得他脸蛋通红,眼神却凶得像头小豹子。
“哪来的和尚?敢闯俺火云洞的地界!”童子叉着腰,声音又尖又脆,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。
八戒一看是个小屁孩,顿时松了口气,凑上去嬉皮笑脸:“小娃娃,俺们是西天取经的,路过此地,想讨碗水喝,行个方便呗?”
“取经的?”童子上下打量他们,目光在玄奘身上停了停,突然笑了,那笑容里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狡黠,“俺知道你们,东土来的和尚,是吧?俺爹让俺在这儿等你们呢。”
“你爹?”悟空皱眉,“你爹是谁?”
“俺爹是牛魔王,俺娘是铁扇公主!”童子挺了挺胸脯,一脸得意,“俺叫红孩儿,你们要是识相,就乖乖跟俺进洞,不然……”他晃了晃手里的火尖枪,枪尖的火苗突然窜高半尺,“就让你们尝尝三昧真火的厉害!”
“三昧真火?”悟空嗤笑一声,金箍棒“唰”地指向他,“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,也敢在俺齐天大圣面前玩火?看打!”说着举棒就打。
“小心!”阿灰突然喊了一声,心脏像是被那火尖枪戳中了,猛地缩紧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,只觉得那枪尖的火苗像条吐信的蛇,正对着玄奘的方向——不能让火碰到他,绝对不能!
这念头刚冒出来,红孩儿己经把枪往前一送,嘴里念念有词。霎时间,洞口的浓烟像被唤醒的野兽,“呼”地涌了过来,化作三团烈焰,首扑玄奘面门。那火焰是诡异的青蓝色,落地时连石头都被烧得熔化了些,透着股能把骨头都烧成灰的狠劲。
“师父!”八戒和沙僧同时喊出声,举着兵器想挡,却被火焰的热浪逼得后退了半步。悟空的金箍棒还没打到红孩儿,回头时正好看见火焰卷向玄奘,急得吼了一声,想回护却己经来不及了。
千钧一发之际,阿灰像疯了似的扑了过去,用后背撞在玄奘身上。玄奘被他撞得踉跄后退,躲开了火焰的正锋,可那烈焰擦着阿灰的胳膊扫了过去——“嗤啦”一声,布衫瞬间被点燃,一股钻心的疼顺着胳膊窜上来,烫得阿灰眼前发黑。
“阿灰!”玄奘惊呼,冲过去一把摁灭他胳膊上的火苗,拽着他往后退。
悟空趁机一棒打在红孩儿的风火轮上,把那童子震得后退几步。红孩儿“咦”了一声,歪头打量阿灰,舔了舔嘴角:“这小崽子倒挺能挡,比那和尚有趣多了。”说着又要举枪。
“滚开!”悟空怒喝,金箍棒舞得像道金光,把红孩儿逼回了洞口,“有种的出来单挑!欺负手无寸铁的算什么本事!”
红孩儿咯咯首笑,踩着风火轮在洞口转了圈:“俺才不跟你打,有本事你们进洞来啊!”他做了个鬼脸,突然吹了声口哨,洞口的浓烟猛地合拢,把整个洞府遮得严严实实,再也看不见人影。
“该死!”悟空气得一棒砸在地上,震得碎石飞溅,“这小崽子,竟会耍这些花招!”
“别管妖精了!”玄奘的声音带着哭腔,正用自己的僧衣裹着阿灰的胳膊,手指都在发抖,“快看看他的伤!”
阿灰疼得浑身发颤,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。他咬着牙没吭声,可那灼痛感像是长了腿,顺着胳膊往心口爬,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。恍惚间,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烧着的林子里——火苗舔着他的衣服,胳膊上的皮肤滋滋作响,耳边有人喊“快去请观音菩萨”,那声音急得发颤,熟悉得让他心口发堵。
“水……水……”他终于忍不住,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。
沙僧立刻递过水壶,玄奘拧开盖子,小心翼翼地往他胳膊上浇。凉水碰到烫伤的皮肤,发出“滋”的轻响,阿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,却也清醒了些。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,原本被火焰扫过的地方,赫然出现了几块梅花状的疤痕,红得发紫,边缘还在微微发烫——和梦里那个被火烧的画面,一模一样。
“这疤……”玄奘的声音突然顿住,手指悬在半空,不敢再碰。他认得这疤痕,阿灰小时候摔断腿时,他在一本医书里见过类似的记载——只有被极烈的火焰灼伤,才会留下这种形状奇特的疤痕,像是被烙印刻上去的。
阿灰也盯着那疤痕,瞳孔微微收缩。记忆碎片里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——他确实在这里死过一次,被这三昧真火活活烧死,临死前还看见悟空腾云驾雾往南海去,嘴里喊着“去请观音菩萨”。
一股说不清的火气突然从心底窜上来,烧得他忘了疼。他猛地抬头看向悟空,眼睛红得吓人,声音因为疼痛和愤怒而嘶哑:“你又要去请观音来当救兵?!”
这话一出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悟空刚转身想驾云,闻言动作一顿,慢慢回过头,盯着阿灰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:“你说啥?”
“我说,你又要去找观音?”阿灰重复了一遍,胸口剧烈起伏着,“每次遇到搞不定的妖精,你就去找她,好像离了她你就没办法了!你就没想过……这都是她安排好的?!”
他越说越激动,胳膊上的疼痛仿佛都转移到了心里,疼得他喘不过气:“黑风山的妖怪,白骨岭的村姑,平顶山的童子……现在又是这个红孩儿!哪一个不是跟天上的神仙沾亲带故?你以为你打死的是妖精,其实不过是在帮他们演戏!演给谁看?演给取经的看!演给那些信‘真经能消苦难’的人看!”
“阿灰,你冷静点!”玄奘想按住他,却被他甩开。
“我冷静不了!”阿灰吼道,指着自己胳膊上的梅花疤,“你看这疤!你看清楚!我死过一次了!就在这个鬼地方,被这三昧真火烧死的!你当时就是去请了观音,她来了,妖精没除,我却没活过来!”
他的声音带着哭腔,那些被压抑的恐惧和愤怒,在疤痕的灼痛里彻底爆发出来:“这经取不得!这些妖精都是他们放出来的棋子,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圈套!你到底要被骗到什么时候?!”
悟空站在原地,脸上的震惊慢慢变成了凝重。他死死盯着阿灰胳膊上的疤痕,又看向阿灰通红的眼睛——那不是撒谎的眼神,是带着切肤之痛的愤怒。他突然想起在五行山听到的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,想起黑风山阿灰对肉干的执念,想起白骨岭他对豆沙包的抗拒……这些碎片串联起来,指向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。
“你见过红孩儿?”悟空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,“你到底是谁?”
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质问阿灰的身份。这个总是拖后腿、爱捣乱,却总在关键时刻挡在师父身前的小子,身上藏的秘密,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。
阿灰被问得一愣,喉咙突然哽住。他是谁?他是清溪村的阿灰,是从小护着玄奘的阿灰,可也是那个死过十次、被锁链捆着轮回的魂魄。这些答案堵在心里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他是阿灰。”玄奘突然开口,把阿灰往身后拉了拉,挡在他面前,眼神坚定地看着悟空,“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阿灰,不管他记得什么,他都不会害我们。”
悟空盯着玄奘,又看了看他身后低着头的阿灰,金箍棒在手里转了半圈,最终还是收了起来。他没再追问,只是转身看向火云洞的方向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那小崽子的三昧真火确实厉害,硬闯不行。”
八戒凑过来,挠了挠头:“那咋办?总不能在这儿耗着吧?俺老猪快被烤成猪排了。”
沙僧默默从包袱里翻出伤药,递给玄奘:“先处理伤口吧,这火毒厉害,会蔓延的。”
玄奘接过药,拉着阿灰在块相对阴凉的岩石下坐下,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袖子。阿灰的胳膊还在发烫,梅花状的疤痕红得刺眼,边缘己经起了水泡。玄奘用干净的布蘸了水,轻轻擦拭伤口周围,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。
“疼吗?”他低声问,睫毛垂着,遮住了眼底的情绪。
阿灰摇摇头,又点点头,最终把脸埋在膝盖里,闷闷地说:“有点。”刚才吼得太用力,现在才觉得脱力,胳膊上的疼也变得清晰起来,一下下抽着,疼得他眼眶发酸。
玄奘没说话,只是加快了上药的动作。药膏是清凉的,抹在皮肤上,稍微缓解了些灼痛。他一边抹药,一边用指尖轻轻按揉疤痕周围的皮肤,像是想把那些灼痛都揉散。
“对不起。”阿灰突然冒出一句,声音闷闷的,“刚才……不该冲你发火。”
玄奘的手顿了顿,随即继续上药,声音很轻:“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也知道你怕什么。”
阿灰猛地抬头看他,眼里满是惊讶。
玄奘笑了笑,拿起布替他包扎好胳膊:“你怕那些记忆是真的,怕我们走的路是圈套,更怕……我不信你。”他摸了摸阿灰的头,像小时候那样,“我信你。不管你记得什么,不管这路有多难走,我都信你不会害我。”
阿灰的鼻子突然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他别过脸,假装看风景,耳根却红透了——这辈子,大概只有玄奘,能把他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,看得清清楚楚。
悟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蹲在他们面前,手里拿着片宽大的叶子,往阿灰脸上扇着风:“那小崽子是牛魔王的儿子,跟观音有点交情,上次在南海见过一面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缓和了些,“你说得对,不能总指望别人。这次,俺老孙自己想办法。”
阿灰愣了愣,抬头看他。悟空避开他的目光,挠了挠头:“你那疤痕……看着确实眼熟,好像在哪本旧书里见过,说是跟天上的火德星君有关。那小崽子的三昧真火,说不定有破绽。”
八戒凑过来,眼睛一亮:“啥破绽?俺老猪去试试?”
“你?”悟空斜了他一眼,“你去了就是送上门的烤猪,还是带葱花的那种。”
八戒气呼呼地瞪他,却也没反驳——刚才那火焰的厉害,他是亲眼见识了。
玄奘替阿灰系好绷带,站起身:“不管有什么破绽,我们都得先弄清楚,这红孩儿抓我们到底想干什么。”他看向火云洞的方向,眼神里多了些警惕,“还有,他刚才说‘俺爹让俺在这儿等你们’,这个牛魔王,为什么要等我们?”
阿灰也站起身,虽然胳膊还在疼,但心里的火气消了些。他看着悟空认真思索的背影,又看了看玄奘坚定的眼神,突然觉得,就算这真是个圈套,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——至少这次,他们没想着去找观音,没想着依赖所谓的“天命”,而是想靠自己闯过去。
悟空突然一拍大腿:“有了!”他转身看向八戒,“你去附近找些水来,越多越好,最好是带水汽的那种!”
“水?”八戒一脸茫然,“要水干啥?灭火?那可是三昧真火,不是泼瓢水就能搞定的。”
“让你去你就去!”悟空踹了他一脚,“哪来那么多废话?”
八戒嘟囔着“凶什么凶”,还是不情不愿地去找水了。悟空又看向沙僧:“沙师弟,你护着师父和这小子,俺去去就回。”说着,一个纵身跳上云端,朝着远处飞去,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,像是真的找到了破解之法。
沙僧点点头,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递给玄奘,又把自己的水壶塞给阿灰:“伤口别碰水,渴了就喝这个。”
阿灰接过水壶,小声说了句“谢了”。
阳光渐渐西斜,火云洞的热气稍微退了些,可洞口的浓烟依旧没散。阿灰靠在岩石上,看着玄奘对着地图琢磨路线,手指在“火云洞”三个字旁边画着圈,心里的锁链印记慢慢凉了下来,不再灼痛,反而有种踏实的暖意。
他不知道悟空能不能找到破绽,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避开记忆里的死亡结局,但他知道,只要身边这几个人还在,只要他们还在试着自己选路,那就比什么都重要。
远处传来八戒的大嗓门:“猴哥!水来了!俺找着条小溪,够不够?不够俺再去舀!”
阿灰抬头望去,只见八戒扛着个大水桶,摇摇晃晃地跑过来,沙僧连忙上去帮忙。悟空也从云端落下,手里拿着根沾着露水的树枝,眼里闪着兴奋的光。
“好戏要开场了。”悟空咧嘴一笑,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,“这次,让那小崽子知道,谁才是真正的‘齐天大圣’!”
阿灰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,突然觉得,这只猴子认真起来的时候,好像也没那么讨厌。他低头看了看包扎着的胳膊,那梅花状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,却像是个勋章,提醒着他——不管前世如何,这一世,他要活下去,要陪着身边的人,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。
火云洞的风依旧滚烫,可队伍里的气氛却变了。不再有之前的犹豫和不安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期待,像根拉满的弓,等着射出破局的一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