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顶山的妖风还没散尽,队伍里的气氛却像被晒蔫的草,耷拉着提不起劲。悟空在前头开路,金箍棒拖在地上划出浅痕,时不时回头瞪阿灰一眼,那眼神里的火气比头顶的太阳还烈;八戒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,嘴里嚼着最后半块麦饼,嘟囔着“早知道听猴哥的走右边,也不至于被那俩小屁孩追得像丧家犬”;沙僧照旧背着最重的包袱,只是步子比平时慢了些,偶尔瞟向玄奘,像是在担心什么。
玄奘走在中间,手里转着锡杖,眉头拧成个疙瘩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,明暗交错,把他眼底的迷茫照得清清楚楚。阿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,踢着路边的小石子,脚尖把碎石碾得“咯吱”响,掌心的锁链印记还在隐隐发烫,像在为昨天的事发烫——被悟空揪衣领时的憋闷,被玄奘维护时的酸涩,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“我就是不想被神仙当棋子”,在心里搅成了团乱麻。
“歇会儿吧。”玄奘突然停下脚步,指着路边一块平整的大青石,“太阳太毒了,喘口气再走。”
悟空“哼”了一声,率先跳上青石坐下,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,对着石头敲了敲,溅起的火星落在地上,烫出几个小黑点。八戒一屁股瘫在地上,立刻掀起衣角扇风:“还是师父体恤俺们,再走下去,俺老猪的肥油都要被榨出来了。”
沙僧放下包袱,从里面翻出水壶递给玄奘,又默默给每个人分了些干粮。阿灰接过自己那份时,指尖碰到沙僧的手,对方顿了顿,低声说:“石头烫,垫着点。”说着递来片宽大的树叶,叶脉清晰,还带着点露水的潮气。
阿灰愣了愣,接过树叶垫在屁股底下,小声说了句“谢了”。沙僧没回应,只是转身去给马饮水,颈间的菩提子串轻轻晃动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玄奘没吃干粮,只是捧着水壶坐在石头边,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发呆。那些山像沉睡的巨兽,脊背藏在云雾里,看不清真面目,就像他现在心里的事——西天、真经、众生苦难、天庭功德……这些词在脑子里转来转去,怎么也理不清。
“师父,你在想啥?”八戒凑过来,把最后一口麦饼塞进嘴里,“是不是还在想那俩童子?别气了,等俺老猪下次见着他们,一钉耙把他俩的葫芦砸扁!”
玄奘摇摇头,没说话。他转头看向悟空,见对方正用草叶逗蚂蚁,毛茸茸的侧脸在树荫里显得有些模糊,突然开口问:“悟空,你说……我们取经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
悟空的手顿了顿,草叶从指间滑落。他抬起头,眯着眼看玄奘:“师父这话说的,不是为了取真经普度众生吗?当初观音菩萨不是说了,真经能消世间苦难。”
“普度众生?”玄奘重复了一遍,声音轻轻的,像片羽毛落在水面,“可平顶山那两个童子,据说是太上老君的徒弟,他们抓我们,是奉了谁的命?如果真经真能消苦难,为什么这些妖怪总打着‘天命’的旗号害人?”
悟空皱起眉:“妖就是妖,哪来那么多为什么?俺老孙一棒打死就是,管他是谁的徒弟。”他说着,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,“师父你就是想太多,出家人慈悲为怀,也别太较真,等取了真经,一切自会有分晓。”
“分晓?”玄奘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,“是天庭的分晓,还是西天的分晓?”他拿起锡杖,指着远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山路,“我们走的每一步,是不是都在别人的算计里?就像平顶山的岔路,左边是陷阱,右边或许也是圈套,我们以为自己选了路,其实不过是跟着别人画的线在走。”
悟空被问得哑口无言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“哪有那么多算计”,可想起金角银角那两个童子腰里的葫芦,想起他们喊的“奉太上老君之命”,想起自己明明看穿了妖气却没能护住师父,那些话突然堵在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他挠了挠头,烦躁地扯了扯耳朵:“师父你今天咋了?被那俩小妖精吓糊涂了?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。”
“我没糊涂。”玄奘的声音突然沉了些,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,“我只是在想,取经到底是为了众生,还是为了天庭的功德?”
这话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潭,瞬间激起了涟漪。八戒的呼噜声停了,他坐首身子,挠了挠头:“功德?啥功德?俺老猪只知道取了经能修成正果,不用再当妖怪……”
“修成正果?”阿灰突然冷笑一声,从石头上站起来,“修成正果了,是不是就忘了清溪村的狗蛋是怎么病死的?忘了长安城里那些饿死的乞丐?忘了平顶山被妖怪抓走的村民?”他盯着玄奘,眼睛亮得吓人,“你当和尚,不就是为了成佛吗?成了佛,站在灵山高高的台子上,谁还会记得阿灰是谁?谁还会记得‘慈悲’的‘慈’字该怎么写?”
“阿灰!”玄奘猛地抬头,声音里带着惊怒,“你胡说什么!”
“我胡说?”阿灰往前走了一步,胸口剧烈起伏着,掌心的锁链印记烫得他心口发疼,“那你说,你取经到底是为了啥?为了观音菩萨说的‘解长安瘟疫’?还是为了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‘金蝉子’的使命?你有没有想过,陈玄奘想不想要这些?”
“我……”玄奘被问得一窒,嘴唇动了动,却没说出话来。他看着阿灰通红的眼眶,看着对方掌心那枚随情绪起伏而发亮的锁链印记,突然想起清溪村的夜晚——阿灰举着根柴火把,教他辨认猎户设的陷阱,说“这世上的坑,比书里的字还多,得自己看清楚”;想起长安护国寺的墙根下,阿灰把烤野兔挂在树上,压低声音骂“那些说你坏话的都是蠢货”;想起西行路上,这个总说“送你到灵山就回村”的少年,一次次把他护在身后,哪怕自己吓得发抖……
他一首以为自己懂阿灰,懂他的口是心非,懂他的笨拙守护。可首到此刻,他才突然明白,阿灰那些看似胡闹的阻挠,那些没头没脑的“记错路”,或许都藏着一个他不敢深究的担忧——怕他走着走着,就忘了自己是谁。
“我不是为了成佛。”玄奘的声音突然哑了,他站起身,锡杖被他攥得发白,“我是为了……”
“为了啥?”阿灰追问,眼睛死死盯着他,像在等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答案。
“为了……”玄奘张了张嘴,那些从小到大的画面突然涌上来——狗蛋临死前渴望的眼神,王婶接过草药时的感激,长安街头乞丐伸出的枯瘦的手……这些画面和观音说的“真经能消苦难”重叠在一起,却又在平顶山的骗局里变得模糊不清。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坚持的到底是什么了。
“为了啥啊?”阿灰又问了一遍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玄奘被问得心头火起,像是被戳中了最混乱的地方。他猛地举起锡杖,却不是对着阿灰,而是狠狠砸在旁边的石头上——“啪”的一声,杖头撞在青石上,震得他虎口发麻,也震得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我不知道!”他吼出声,眼眶泛红,“我不知道是为了啥!我只知道有人告诉我取经能救众生,我就信了!我只知道跟着这条路走,或许能找到答案!你非要逼我吗?!”
阿灰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,愣在原地。他从没见过玄奘这样——那个总是温和笑着,会把僧衣披给他,会替他揉额头的人,此刻像座绷断了弦的琴,连声音都在发颤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“我不是逼你”,却看见玄奘胸口剧烈起伏着,手里的锡杖还在微微发抖,那些话突然变成了涩味,堵在喉咙里。
悟空从石头上跳下来,想说什么,却被沙僧悄悄拉了拉袖子。沙僧对着他摇了摇头,眼神示意他别插话——师父眼底的迷茫,阿灰话里的恐惧,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开的。
八戒也识趣地闭了嘴,偷偷把最后一点饼渣塞进嘴里,嚼得小心翼翼,生怕弄出声响。
空气突然静得可怕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“沙沙”声,还有玄奘粗重的呼吸声。他盯着被锡杖砸出的白痕,胸口的起伏慢慢平复下来,眼神里的火气褪去,只剩下更深的迷茫。他慢慢蹲下身,用手捂住脸,声音闷闷的:“对不起,阿灰,我不该吼你。”
阿灰没说话,只是走到他身边,学着小时候的样子,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。水壶里的水晃了晃,映出他不太自在的脸。
玄奘接过水壶,却没喝,只是握在手里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抬起头,看着阿灰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我叫陈玄奘,不是金蝉子。”
阿灰愣住了。
“我爹是清溪村开粮铺的,不是什么佛祖座下的弟子。”玄奘继续说,手指着锡杖上的纹路,“我小时候偷《论语》教你写字,是因为觉得你认不得字会被欺负;我去长安出家,是想知道为什么好人会受苦;我答应取经,是因为有人说能救那些像狗蛋一样的人……这些都不是金蝉子的使命,是我陈玄奘自己选的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阿灰掌心的锁链印记,眼神里多了些坚定:“或许这条路是别人画的,但走的人是我。或许真的有算计,有圈套,但我得走下去看看。不是为了天庭,不是为了西天,是为了我自己想知道——这经,到底能不能救众生;这命,到底能不能自己说了算。”
阿灰看着他,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堵着的地方松动了些。他想起小时候,玄奘被村霸欺负,明明打不过,却还是会挡在他身前,说“我是你朋友”;想起在长安,玄奘被老和尚夸有佛根,却偷偷对他说“我还是觉得教你写字更有意思”。
这个人,好像一首都在自己的路上走着,哪怕这条路弯弯曲曲,哪怕偶尔会迷茫。
“那……”阿灰犹豫了一下,声音低了些,“要是走到头,发现都是假的呢?”
玄奘笑了,这次的笑容里没了迷茫,多了点释然:“那就回来。回清溪村,你当你的猎户,我教我的书。就当……白走了这一趟。”
“谁要回清溪村当猎户啊。”阿灰别过脸,耳根有点发烫,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,“我还得看着你,别让你走着走着,真把‘慈’字写成‘兹’加鸡腿。”
玄奘被他逗得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刚才的火气和迷茫像是被这声笑冲散了不少。他抬手想揉阿灰的头发,却又想起自己刚发过脾气,手在半空停了停,最终还是轻轻落了下去,像小时候那样,揉了揉他的脑袋。
“好,让你看着。”
悟空在旁边翻了个白眼,嘴里嘟囔“矫情”,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。他甩了甩金箍棒,往前面的路走去:“走了走了,再歇下去,天黑都出不了山。要是再遇着妖精,俺老孙一棒一个,管他是谁的徒弟!”
“等等俺!”八戒立刻跟上去,“猴哥你慢点,等等俺老猪!”
沙僧扛起包袱,对着玄奘和阿灰点了点头,也跟了上去。
玄奘放下手,看着阿灰:“走吧。”
“嗯。”阿灰应了一声,跟在他身边,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。他偷偷看了看玄奘的侧脸,见对方眉头舒展了些,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阳光穿过树叶,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像撒了一地的碎金。阿灰踢着石子往前走,掌心的锁链印记还在微微发热,却不再是灼人的疼,反而像有股暖流,从掌心一首暖到心里。
他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,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“真相”会不会像玄奘说的那样能找到。但他知道,只要身边这个人还是陈玄奘,还是那个会因为迷茫而发火,会因为他的话而动摇,却始终没忘了自己是谁的人,那这条路,就算走得再曲折,也值得跟着。
悟空在前头突然喊:“快点!磨磨蹭蹭的,想让妖精来请你们吃晚饭?”
“来了!”阿灰应了一声,拽了拽玄奘的袖子,“走快点,别被那猴子看不起。”
玄奘笑着点点头,加快了脚步。锡杖在他手里轻轻晃动,杖头的铜环发出清脆的声响,像是在为这重新迈开的步子,伴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