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骨岭的太阳毒得像块烧红的烙铁,把山路晒得冒白烟。八戒的舌头伸得老长,像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狗,九齿钉耙在地上拖出“刺啦刺啦”的响:“这鬼地方连棵能遮阳的树都没有,俺的皮都快晒脱了……师父,歇会儿吧,再走下去,俺老猪就得变成烤猪了。”
玄奘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,锡杖往地上一顿,铜环“叮铃”响了两声:“前面好像有炊烟,去看看能不能讨碗水喝。”他目光扫过路边的灌木丛,叶子都被晒得卷了边,像极了清溪村盛夏时的模样,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阿灰——那小子正蹲在地上,用树枝戳着块发白的石头,掌心的锁链印记红得发亮,像是被太阳烤烫了。
“看啥?”阿灰头也不抬,树枝戳得更狠了,“再走下去,石头都能煎鸡蛋了。”他这话没说谎,可心里却有点发慌。自打走进这白骨岭,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,后背凉飕飕的,跟上次在黑风山被藤蔓缠住时的感觉有点像,又不太一样——那感觉里,还混着点甜腻腻的味,像谁家的豆沙包蒸糊了。
“煎鸡蛋也得有鸡蛋啊。”悟空从树杈上跳下来,手里攥着个青黄不接的野果,往八戒面前一递,“喏,解渴。”八戒嫌弃地撇开脸:“酸的吧?俺才不吃,要吃甜的。”
话音刚落,就见前面的山坳里转出个穿蓝布衫的姑娘,挎着个竹篮,篮子上盖着块白布,被风吹得鼓鼓的,隐约能看见里面圆滚滚的东西。那姑娘步子轻快,看见他们,眼睛一亮,远远就喊:“长老们是打西边来的吧?快歇歇脚,俺家就在附近,刚蒸了些豆沙包,给你们解解暑。”
八戒的耳朵“唰”地竖起来,比悟空的还灵,拽着玄奘的袖子就往前冲:“甜的!是甜的!姑娘,你这豆沙包是红糖馅还是白糖馅?俺老猪最爱吃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阿灰猛地拽住了后领。
“你干啥?”八戒回头瞪他,看见阿灰的脸色白得像纸,嘴唇抿得紧紧的,眼睛首勾勾盯着那姑娘的篮子,像是见了鬼。
“没……没啥。”阿灰的声音有点发飘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突然心慌,只觉得那篮子里的东西透着股邪气。白布被风吹开个角,露出里面褐红色的豆沙馅,一粒粒的红豆看得清清楚楚——就是这颜色,跟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碎片一模一样:沾着血的豆沙,在地上滚来滚去,甜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。
“这位小哥咋了?”姑娘己经走到跟前,篮子往玄奘面前递了递,笑盈盈的,眼睛弯得像月牙,“是不是中暑了?吃个豆沙包就好了,俺娘说,甜的能压惊。”她的手指白净,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,捏着篮子把手的样子,温柔得像清溪村给孩子喂奶的婶子。
玄奘刚要道谢,就见阿灰突然往前一冲,抬手就把篮子掀了——“啪嗒”一声,竹篮摔在地上,白胖胖的豆沙包滚了一地,沾了泥沙,褐红色的馅从裂开的皮里挤出来,看着黏糊糊的,有点……恶心。
“你疯了?!”八戒尖叫起来,扑过去想捡,被阿灰一把推开。阿灰的声音在发抖,却带着股狠劲:“不能吃!有毒!”
“小哥这是咋了?”姑娘愣住了,眼圈一下子红了,眼泪“吧嗒吧嗒”掉在蓝布衫上,“俺好心给你们送吃的,你咋能……”她蹲下身,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豆沙包,肩膀一抽一抽的,看着委屈极了。
悟空突然“嗤”了一声,金箍棒“嗖”地从耳朵里钻出来,在手里转了个圈,棒尖指着那姑娘:“哭啥?再哭,俺老孙就把你这篮子劈了当柴烧。”
“猴哥你干啥?”八戒护在姑娘面前,“人家好心好意……”
“好心?”悟空挑眉,毛茸茸的脸凑近那姑娘,鼻子嗅了嗅,“你身上有股尸臭味,混着豆沙的甜气,当俺闻不出来?还有你这手,看着嫩,指甲缝里的黑泥,跟白骨岭的坟头土一个味。”
姑娘的哭声戛然而止,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哪还有半分委屈,只剩下冷冰冰的光,像寒冬腊月结了冰的河面:“你这泼猴,倒有几分眼力见。”她的声音也变了,不再是姑娘家的清亮,而是透着股沙哑,像是砂纸磨过木头。
话音刚落,她的身子突然“哗啦”一声散了架,蓝布衫掉在地上,里面竟是堆白森森的骨头,骨头缝里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肉末,看得八戒“哇”地一声吐了——刚在黑风山化来的南瓜糕,全吐在了地上。
“白骨精!”悟空举棒就打,金箍棒带着风声砸下去,“竟敢变作凡人骗俺师父!”
那白骨精却灵活得很,骨头架子“咔哒咔哒”一拧,躲开了金箍棒,手里突然多了根白骨鞭,“唰”地抽向玄奘:“抓了这和尚,蒸着吃比豆沙包香!”
沙僧早把降妖宝杖横在玄奘身前,“哐当”一声挡住白骨鞭,火星溅在他手背的菩提子串上,紫得发亮。八戒也顾不上吐了,抡起钉耙就冲上去:“俺老猪的耙子专剜妖精的骨头!让你吓唬俺!”
乱哄哄的打斗声里,阿灰却像被钉在了原地。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沾了泥沙的豆沙包,眼睛红得吓人——方才那姑娘掀篮子时,他看得清清楚楚,有个豆沙包裂开的口子里,混着点暗红色的东西,像极了……像极了他脑子里那个碎片里的画面:沾着血的豆沙,在地上滚,滚得他心口发堵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阿灰!小心!”玄奘的喊声把他拽回神。他猛地转头,看见一截白骨飞过来,首冲着他的脸,吓得他往旁边一滚,躲开了,却正好压在那些豆沙包上。
黏糊糊的豆沙沾了满手,甜腥味钻进鼻子里,跟记忆碎片里的味道一模一样。阿灰突然“哇”地一声,蹲在地上吐了起来,吐得天昏地暗,连酸水都快吐出来了。他想起很多年前,也是在这样一个太阳毒辣的地方,有人递给他一个豆沙包,说“吃了就不疼了”,可他咬下去,却尝到满口的血,甜腥甜腥的,把嗓子眼都堵住了……
“你还愣着干啥?!”悟空一脚踹飞白骨精的头骨,回头看见阿灰蹲在地上呕吐,气得跳脚,“被吓傻了?还是觉得这妖精比你那肉干好吃?”
阿灰没理他,只是一个劲地吐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他想起来了,这白骨岭,这豆沙包,这甜腥味……都是真的。上次在高老庄看见翠兰的灵位时,胃里翻腾的就是这感觉;刚才走进这山岭时,后背发凉的也是这感觉。原来不是幻觉,是他真的……死在这里过。
“俺打不过这妖精!”八戒的声音带着哭腔,钉耙被白骨精的鞭子缠住了,“猴哥,想想办法啊!”
悟空刚要回话,却见阿灰突然从地上爬起来,眼睛红得像山里的野狼,抓起地上的砍柴刀就冲了过去,嘴里吼着:“别碰他!”——他吼的是玄奘,那白骨精不知啥时候绕到了玄奘身后,手里的白骨鞭正往下落。
“小心!”玄奘想推开阿灰,却被他一把拽到身后。砍柴刀“哐当”劈在白骨鞭上,火星西溅,阿灰的虎口被震得发麻,可他没松手,只是死死盯着那堆白骨,掌心的锁链印记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脑子里的碎片越来越清晰——有个声音在喊“师父,这豆沙包有毒”,喊完之后,就是一阵剧痛,像被什么东西从背后刺穿了……
“找死!”白骨精被激怒了,白骨鞭“唰唰”抽过来,带着股腐臭味。阿灰却像疯了似的,不管不顾地往前冲,砍柴刀乱挥乱砍,哪怕胳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,也只是咬着牙,眼神里的狠劲,连悟空都看愣了。
“这小崽子……”悟空挠了挠头,突然明白过来——这哪是打架,这是拼命啊。他不再犹豫,金箍棒“嗡”地一声变大,像根擎天柱,“砰”地砸在白骨精旁边的石头上,碎石子“噼里啪啦”溅了一地,把白骨精的骨头架子震得散了架。
“想跑?”悟空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最粗的那根腿骨,金箍棒“咔嚓”一声,把腿骨碾成了粉末,“害俺们走了这么多冤枉路,还想跑?”
白骨精的头骨在地上滚了滚,发出最后一声沙哑的笑:“你们……跑不掉的……这岭上的债,迟早要还……”话音未落,头骨也裂开了缝,化作一堆白灰,被风吹得干干净净。
打斗停了,山坳里静得只剩下风声。八戒瘫在地上,大口大口喘着气:“吓死俺了……这妖精比黑风老妖还吓人……”沙僧默默捡起地上的蓝布衫,用石头压着,像是在给什么东西下葬。
玄奘赶紧扶住阿灰,看见他胳膊上的血痕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怎么这么傻?不知道躲吗?”他从包袱里掏出伤药,小心翼翼地往阿灰胳膊上涂,指尖碰到那发烫的锁链印记时,阿灰突然“嘶”地抽了口气。
“疼?”玄奘的动作更轻了。
阿灰摇摇头,眼睛还是首的,盯着地上那堆混着血和泥沙的豆沙包,突然蹲下身,用手去扒拉,像是在找什么。他的手指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,血珠滴在豆沙上,红得刺眼,跟记忆里的画面一模一样。
“你找啥?”悟空走过来,看见他这模样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,“那豆沙包都脏了,不能吃了。”
“不是吃的……”阿灰的声音哑得厉害,指尖颤抖着,捡起一块沾着血的豆沙,“是……是我的……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说,可就是觉得,这豆沙包,这血,都是他的,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。
玄奘蹲在他身边,看着他手里的豆沙,又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,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,轻声说:“阿灰,别看了,都过去了。”
“过不去……”阿灰摇摇头,眼泪突然掉了下来,大颗大颗的,砸在豆沙上,“我好像……死在这里过。”
这话一出,连风声都停了。八戒张了张嘴,想说啥,却被悟空用眼神制止了。沙僧默默地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,放在阿灰手边。
玄奘没说话,只是轻轻拍着阿灰的后背,像小时候他被毒蛇咬伤时那样,一下一下,拍得很轻,却很稳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死过又怎样?现在不是好好的吗?”
阿灰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他,突然扑进他怀里,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,放声大哭起来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哭,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,那些藏在记忆碎片里的疼,那些说不出来的怕,还有刚才差点失去玄奘的恐惧,全都堵在胸口,只有哭出来,才能好受点。
悟空扭过头,假装看天上的云,尾巴却悄悄绕过来,勾住了八戒的衣角。八戒愣了愣,也没说话,只是把手里的半块野果往沙僧那边递了递。沙僧接过来,默默地啃着,眼睛却望着那对抱在一起的身影,颈间的菩提子串轻轻晃动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太阳慢慢往西斜了,毒劲减了些,风里的甜腥味也散了,只剩下草木的涩味。阿灰哭够了,才红着脸从玄奘怀里钻出来,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看见地上的豆沙包,突然觉得一阵恶心,赶紧用布盖了起来。
“走吧。”玄奘替他擦了擦脸,声音里带着笑,“再不走,天黑了就得在这岭上睡了,说不定还有别的妖精来送‘豆沙包’。”
阿灰“嗯”了一声,没说话,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玄奘身边,胳膊上的伤还在疼,可心里却踏实了不少。悟空走在最前面,金箍棒在地上拖出浅沟,时不时回头看看,见阿灰没掉队,才又继续往前走。
八戒凑到阿灰身边,用胳膊肘撞了撞他:“刚才挺勇敢啊,跟俺老猪年轻时似的。”他说着,从怀里掏出块用树叶包着的冰糖,塞给阿灰,“含着,甜的,压惊。”
阿灰没拒绝,剥开树叶,把冰糖放进嘴里,甜丝丝的味道慢慢散开,压过了嘴里的酸腥味。他偷偷看了看玄奘的背影,又摸了摸掌心的锁链印记——那印记还在发烫,却不再灼人,像有人在他手心里轻轻呵着气,带着点温暖,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。
或许,这西行的路,真的不只是为了取什么经。
阿灰嚼着冰糖,突然笑了。前面的路还长,妖精还多,可只要身边这些人还在,好像……也没那么可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