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风山的阴影刚被甩在身后,前路突然岔成两道——左边的路铺着层细沙,草叶修剪得整整齐齐,连石头都圆滚滚的,像是被人特意搬开了;右边的路却埋着不少碎石子,荆棘丛横七竖八地拦着,风一吹,枝桠“哗啦”作响,活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磨牙。
“往哪走?”八戒啃着最后半块南瓜糕,糊得嘴角金灿灿的,“左边看着顺溜,右边跟俺老猪家后院的乱柴堆似的。”
悟空蹲在块凸起的石头上,眯眼往两边瞅。左边的风里带着股甜丝丝的味,像是熟透的果子烂在了地里;右边的风却裹着点土腥气,混着草叶的涩味,倒更像正经山路该有的气息。他刚要开口,就见阿灰突然往前窜了两步,指着左边的路喊:“走这边!肯定好走!”
“你咋知道?”悟空挑眉,毛茸茸的手挠了挠下巴,“方才在黑风山,你说那肉干是你的,结果是山神捡的;现在又说左边好走,莫不是又想起啥‘前世记忆’了?”他故意把“前世记忆”西个字咬得很重,眼睛却瞟着阿灰的手心——那锁链印记淡了些,却还在隐隐发亮。
阿灰脖子一梗,梗得像根晒硬的柴火:“我用脚想都知道!左边草长得齐,肯定没人走,也就没妖怪;右边石头多,藏个十条八条蛇都够了!”他说着,偷偷往玄奘身后缩了缩,生怕被看穿那点小心思——方才路过黑风山山神的破庙时,他听见山神跟个小妖精嘀咕,说“右边是正路,左边绕去黑风老妖的洞府,那老妖最恨和尚,见了就扒袈裟”。
“有道理啊!”八戒一听“有蛇”,顿时打了个哆嗦,赶紧往左边挪了挪,“俺老猪最怕蛇了,还是走左边稳妥。”他拍了拍阿灰的肩膀,“小崽子懂得还不少,比那猴子强,他就知道打打杀杀。”
悟空“嗤”了一声,刚要反驳,就见玄奘突然笑了。他正弯腰系鞋带,锡杖斜斜靠在腿边,阳光落在他发顶,镀了层软软的金边:“阿灰说左边好走,那就走左边吧。”
“师父你咋也……”悟空愣了愣,话没说完就被玄奘打断:“左右都是路,慢些走便是。”他首起身时,目光在阿灰发红的耳根上停了停,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。
沙僧默默扛起最重的包袱,往左边走了两步,又回头看了看右边,喉结动了动,终究没说话。他颈间的菩提子串轻轻晃着,有颗珠子上沾着点黑风山的泥,像是在悄悄记着什么。
左边的路果然好走,脚踩在细沙上“沙沙”响,跟踩在晒透的麦糠里似的。八戒走得兴起,竟哼起了高老庄的小调,九齿钉耙在手里转得像个风车,铁齿刮着路边的矮树丛,惊起几只蚂蚱,蹦到阿灰的裤腿上。
“去去去!”阿灰拍掉蚂蚱,心里却有点发慌。这路也太顺了,顺得像铺了层蜜糖,甜得让人起疑。他偷偷往后瞟,见玄奘正低头跟悟空说着什么,悟空的尾巴在身后悄悄扫着,扫得沙粒乱蹦,活像只不耐烦的猫。
“你说这路咋连个鸟屎都没有?”八戒突然停住,挠了挠肚皮,“俺们走了快一个时辰,连只野兔子都没见着,邪门得很。”
阿灰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强装镇定:“没兔子不好吗?省得那猴子见了就想打。”他说着,故意加快脚步,想赶紧把这茬糊弄过去,却没注意到脚下的细沙越来越软,像是踩在了发面的 dough 上。
“不对劲。”悟空突然把金箍棒往地上一顿,棒尖插进沙里半寸,出时,上面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,黑中带绿,闻着像腐叶混了脂油,“这沙是松的,底下是空的。”
话音刚落,就听“轰隆”一声——八戒脚下的沙地突然陷下去个窟窿,他“嗷”地叫了一声,连人带耙往下坠,幸亏悟空眼疾手快,一把揪住他的后领,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拽了上来。
“咋回事咋回事?”八戒吓得脸色发白,手里的钉耙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“地塌了?俺老猪还没娶媳妇呢!”
阿灰的脸“唰”地白了,比八戒的还白。他看见陷下去的窟窿里黑黢黢的,隐约有红光闪动,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。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烫起来,烫得他差点跳起来,却只能死死攥着拳头,假装被沙子迷了眼。
“还问咋回事?”悟空把八戒往地上一扔,转身瞪向阿灰,金箍棒指着他的鼻子,“这路是不是你故意指的?!”
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”阿灰的声音发颤,眼睛却不敢看悟空,只能瞟着地上的沙粒,“我哪知道会塌……”
“你不知道?”悟空往前逼近一步,毛茸茸的脸几乎贴到阿灰脸上,“方才在岔路口,你眼珠子转得比八戒化缘时还快,当俺老孙看不出来?这左边的路分明是个套!”
“我没有!”阿灰急得跳脚,嗓门陡然拔高,“我就是怕有蛇!你小时候没被蛇咬过?疼得要死!”他说着,突然想起上次被毒蛇咬伤的事,眼泪差点掉下来,一半是急的,一半是被自己这话骗了——他明明是怕玄奘往前走,怕那什么破经取回来,这人就再也不是清溪村那个教他写“慈”字的陈玄奘了。
“吵啥?”八戒揉着被拽疼的后颈,突然指着窟窿里喊,“有东西爬出来了!”
众人低头一看,只见那黑窟窿里钻出无数条黑黢黢的藤蔓,像长了脚的鞭子,“唰”地抽向他们。每条藤蔓上都长着倒刺,闪着绿油油的光,闻着跟刚才金箍棒上沾的黏糊糊一个味。
“是黑风老妖的藤妖!”悟空举棒就打,金箍棒舞得像团金火,藤蔓一碰到棒身就“滋啦”冒黑烟,断成一截截掉在地上,还在扭动,“这老妖藏在底下,想把咱们捆成粽子!”
沙僧早把降妖宝杖握在手里,杖头的月牙铁“哐当”劈开条缠向玄奘的藤蔓,火星溅到他手背上,他眼皮都没眨一下。八戒也捡起钉耙,胡乱挥舞着:“俺老猪的耙子专剜妖精的根!让你缠!让你缠!”
混乱中,有条藤蔓绕了个弯,偷偷缠向阿灰的脚踝。他正跟悟空瞪着眼,没留神,被拽得一个趔趄,眼看就要掉进窟窿里,却被一只手稳稳拉住——是玄奘。
“小心点。”玄奘的声音很稳,像清溪村老槐树下的井水,手却握得很紧,把阿灰往自己身边带了带。锡杖在他另一只手里转了个圈,“当啷”敲断条扑过来的藤蔓,铜环的响声里,竟带着点笑意,“看来阿灰说的‘没妖怪’,是骗我们的。”
阿灰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红得像被夕阳烧过的云彩。他想挣开玄奘的手,却被握得更紧,只能眼睁睁看着悟空和八戒、沙僧把藤蔓打得七零八落,心里又羞又恼,活像揣了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“别打了!”窟窿里突然传出个闷雷似的声音,震得沙子都在抖,“俺认栽!俺就是想借件袈裟穿穿,俺洞里的黑袍子都破了三个洞了!”
悟空停了手,金箍棒指着窟窿:“早说不就完了?费这劲!”他转头对八戒使了个眼色,“把这老妖揪出来,让他看看俺们师父的袈裟有多金贵,省得他眼馋。”
八戒乐呵呵地应着,刚要往下跳,就被玄奘拦住:“放他去吧。”他低头看着窟窿,声音平静,“不过是件衣服,犯不着伤人性命。”
“师父你咋还……”悟空急了,话没说完就见玄奘从包袱里掏出件半旧的僧衣,是他在长安时穿的,青灰色的,袖口还打了个补丁。“这件给你吧,比袈裟结实,耐穿。”他把僧衣扔进窟窿,“别再拦路了。”
窟窿里沉默了片刻,传出声闷闷的“谢……谢谢长老”,接着是一阵“窸窸窣窣”的响动,那些藤蔓“唰”地缩回了洞里,陷下去的沙地竟慢慢长平了,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,像没发生过似的。
“师父你也太好说话了!”八戒撇撇嘴,“那老妖要是再出来咋办?”
“再出来,就让阿灰指条‘好路’给我们绕开。”玄奘说着,目光又落在阿灰身上。阿灰的头埋得更低了,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,脚尖在沙地上蹭来蹭去,蹭出个小小的坑。
悟空突然“噗嗤”笑了,用金箍棒捅了捅阿灰的后背:“听见没?师父都替你找好台阶了。下次想绕路,好歹找个像样的理由,别拿蛇说事——你上次捏死毒蛇的时候,可比谁都凶。”
阿灰被戳中心事,猛地抬起头,想反驳,却对上玄奘的眼睛。那眼睛里没半点责备,只有点好笑,还有点……了然。就像小时候他偷偷把玄奘的墨锭换成石头,被发现时,玄奘也是这么看着他的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”阿灰嘟囔着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怕路不好走,想让大家歇会儿。”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,说出来脸更红了,赶紧转身往右边的路走,脚步快得像在逃。
“哎,等等俺!”八戒赶紧跟上,嘴里还念叨着,“早知道走右边,俺就不费那劲跟藤蔓较劲了……”
悟空和沙僧跟在后面,沙僧悄悄捡起八戒掉在地上的钉耙,扛在肩上。悟空望着阿灰慌慌张张的背影,又看了看玄奘慢悠悠的脚步,突然用金箍棒敲了敲自己的脑袋,嘿嘿笑了——这小崽子,嘴上硬得像石头,心里软得跟清溪村春天的泥巴似的。
风从右边的路吹过来,带着点碎石子的凉意,却比左边的甜沙气让人踏实。阿灰走在最前面,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,想把心里的那点窘迫震掉,却听见身后传来玄奘的声音,很轻,却清清楚楚:“阿灰,慢点走,等等我们。”
他的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,却悄悄放慢了速度。掌心的锁链印记还在微微发烫,像有人在他手心里轻轻拍了拍,带着点嗔怪,又带着点纵容。
原来,这点小心思,早就被看穿了啊。
阿灰偷偷笑了,嘴角翘得老高,又赶紧抿住,假装被风吹迷了眼。前面的路还长,碎石子硌得脚底板有点疼,但身后的脚步声、说笑声、还有锡杖偶尔的叮当声,像串看不见的线,把他牢牢地拴在这片吵闹又温暖的声响里,再也跑不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