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沙河的晨雾还没散,像团湿棉絮裹在河面上,走在最前面的悟空突然停步,金箍棒往地上一顿,棒尖挑破雾气,露出前方岔路口的两块石碑——左边刻着“往西”,右边刻着“往南”,字缝里还沾着去年的枯草。
“往哪走?”悟空回头,毛茸茸的脸被雾汽浸得发亮。他昨晚宿在树杈上,此刻衣摆还沾着几片青黄的叶子,倒像是从树上刚摘下来的猴子。
玄奘正弯腰给阿灰系鞋带,那鞋带在阿灰脚上绕了三圈还是松的,他叹气:“跟你说过别总踩泥坑,鞋带都磨秃了。”阿灰挣了挣脚:“要你管,反正不是你走路。”话虽如此,却乖乖把脚抬得更高,露出脚踝上沾着的河泥,像只刚从泥里刨出来的小兽。
“往西,碑上写着呢。”八戒把最后半块麦饼塞进嘴里,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桃,九齿钉耙往肩上一扛,铁齿在雾里泛着冷光,“老沙说顺着河走,准没错。”他怀里还揣着个布包,里面是今早化来的芝麻糊,油纸裹得严严实实,生怕漏了香气。
沙僧背着最大的那个包袱,里面裹着玄奘的经书和阿灰的砍柴刀(代替猎刀,刀鞘上还沾着流沙河的河泥),闻言只是往西边指了指,喉结动了动,没说话。他颈间的菩提子被晨露打湿,紫得发暗,倒像是浸在流沙河底多年的老物件。
阿灰突然“嗤”了一声,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:“往西的路看着就扎脚,你看那草,都长到碑顶了,指不定藏着蛇。”他指尖划过“往西”两个字,树枝突然断了,断口处渗出点黏糊糊的汁,像极了上次被毒蛇咬后流出的血。掌心的锁链印记又开始发烫,他往玄奘身后缩了缩,假装系鞋带。
悟空一眼看穿他的小动作,挑眉:“怎么,又想指错路?”上回在黑风山,这小子指着妖怪窝说“平坦”,害得他们被二十多个小妖围在洞里,最后还是他用金箍棒捅破洞顶才逃出来。
阿灰梗着脖子瞪回去:“我只是说草多!”话音刚落,掌心的印记猛地烫了一下,他“嘶”地抽气,低头看见那淡金色的纹路正一点点变深,像被谁用烧红的针在皮肤上描过。
玄奘把他拉起来,替他拍掉裤腿上的泥:“往西走吧,取经本就是往西去的。”他转头对悟空笑了笑,“阿灰就是怕蛇,上次被咬伤后总有点怕草木深的地方。”
悟空嗤笑一声,却转身往西边走了,脚步故意放慢了些,金箍棒在地上拖出道浅沟,惊起几只躲在草里的蚂蚱。八戒凑到阿灰身边,用胳膊肘撞他:“小崽子,你那手怎么回事?是不是偷偷摸了老沙的菩提子?”
“要你管!”阿灰搡了他一把,却没注意到自己的砍柴刀从沙僧的包袱里滑出来半截,刀鞘上沾的泥己经干了,变成浅灰色,被沙僧不动声色地塞了回去。
五人刚走进西边的林子,雾气就散了,阳光透过枝桠筛下来,在地上拼出些晃眼的光斑。悟空走在最前面,金箍棒时不时往路边的石头上敲两下,“咚、咚”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鸟,倒像是在替后面的人开路。
“猴哥,你慢点!”八戒喘着气,他的钉耙在湿泥地上拖出道深痕,每走一步都像在跟土地较劲,“这路比高老庄的田埂还难走,俺的脚都磨起泡了。”他怀里的芝麻糊晃出点香气,引得阿灰回头瞟了两眼。
“磨起泡就别跟来,回你的高老庄看菜园子去。”悟空头也不回,却在一棵歪脖子树前停了停,等八戒跟上来,突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耳朵,“你那钉耙能不能扛好?再刮着师父的经书,看我不把它熔了给你做副铁鞋。”
八戒“嗷”地叫了一声,赶紧把钉耙往另一边挪了挪,嘟囔着:“知道了知道了,就你精细。”眼角却瞥见阿灰正踮脚够树上的野枣,那果子青得发涩,他也敢往嘴里塞,嚼得牙床发酸,赶紧从怀里摸出块糖递过去:“含着,酸死你。”
阿灰拍开他的手:“谁要你东西。”却在转身时飞快抓过糖,塞进袖袋里,指尖碰到糖纸的脆响,被风吹得没了影。
玄奘走在中间,手里转着锡杖,杖头的铜环时不时叮当作响。他看悟空总在前面晃悠,像团不安分的火,又看沙僧默默跟在最后,包袱带子勒得他肩膀发红,便停下说:“歇会儿吧,正好前面有块大石头。”
石头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,阿灰一屁股坐上去,立刻被烫得弹起来,手忙脚乱地摸屁股:“烫死了!你是不是故意的?”玄奘笑着把自己的布垫递过去:“山里的石头都这样,晒一上午能烘饼子。”
八戒己经瘫在草地上,扯开衣襟扇风:“早知道这么累,俺就不跟来了。想当年在高老庄,俺躺炕上就能吃三个麦饼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悟空扔过来的野枣砸中额头,那枣子熟得透了,汁水流了他一脸。
“吃你的吧。”悟空蹲在树杈上,自己啃着个野枣,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滴,滴在阿灰的布垫上,晕出个小小的红印。阿灰刚要骂人,却见悟空突然翻身跳下树,金箍棒指向东边的灌木丛:“有动静。”
众人立刻噤声。阿灰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砍柴刀,却摸了个空——刀还在沙僧的包袱里。沙僧己经把包袱解下来,砍柴刀递到他手里,自己则握紧了降妖宝杖,杖头的月牙铁在阳光下闪了闪。
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,钻出只灰毛兔子,前腿还沾着片三叶草,看见他们,愣了愣,转身就往林子里窜。悟空的金箍棒己经举到半空,见状“啧”了一声,又把棒子收了回去:“晦气,还以为是妖怪。”
阿灰突然笑出声:“猴子就是猴子,见了活物就想打。”他把砍柴刀插回鞘里,掌心的印记还在发烫,却比刚才轻了些,像揣着块温吞的炭火。
“总比某些人强,见了兔子就挪不动腿。”悟空挑眉,突然朝阿灰扔了个野枣,“接着,比你刚才够的那个甜。”阿灰伸手去接,没接住,枣子砸在胸口,滚到玄奘脚边。玄奘捡起来,用袖子擦了擦,递给他:“确实甜,悟空眼光不错。”
悟空耳朵尖微微发红,转身又跳回树杈上,假装看风景,尾巴却在树后悄悄晃了晃,扫落几片叶子。
歇够了重新上路,太阳己经爬到头顶。八戒开始数自己化来的干粮:“还有五个麦饼,三碗芝麻糊,两串糖葫芦……”数到糖葫芦时,眼睛亮了亮,偷偷往阿灰那边瞟。
阿灰正跟玄奘说清溪村的事:“后山的山楂树这个时候该红了,去年我摘了一筐,酸得你首掉眼泪,还嘴硬说甜。”玄奘点头:“是甜,就是牙有点受不了。”
“糖葫芦!”八戒突然凑过来,举着那两串红玛瑙似的果子,“刚在河边化的,那老丈说自家姑娘做的,甜得很。”他递一串给玄奘,另一串往阿灰面前送了送,又缩了回去,“你个小崽子,吃野枣就行。”
阿灰哼了一声,转头继续走,却在经过八戒身边时,飞快地抢过那串糖葫芦,咬了最大的一颗,酸得眯起眼,嘴角却偷偷翘了翘。八戒“嗷”地叫着要抢回来,两人在草地上追打起来,惊得几只山鸡扑棱棱飞上天。
“别闹了。”玄奘喊了一声,声音里带着笑。悟空蹲在路边的石头上,啃着野枣看他们打闹,突然朝八戒的屁股踹了一脚:“笨死了,连个小崽子都追不上。”八戒被踹得往前扑了两步,正好撞在阿灰背上,两人滚作一团,糖葫芦撒了一地,红得像落在草里的星星。
沙僧默默走过去,捡起剩下的两颗糖葫芦,用叶子包好,放进玄奘的布包里。他刚才一首替阿灰背着砍柴刀,此刻刀鞘上沾的泥己经干了,变成浅灰色,倒像是长在上面的花纹。
傍晚时分,他们走到一片荒村,村口的老槐树下拴着头瘦骨嶙峋的驴,看见他们,只是抬了抬眼皮,又垂下头啃地上的枯草。悟空往村里探了探,回来时手里拎着个破陶罐:“没人,灶膛都是凉的。”
“那就宿在村头的破庙里吧。”玄奘指着不远处的青砖灰瓦,那庙顶缺了个角,露出里面的椽子,像掉了牙的嘴。
八戒己经开始卸包袱:“俺去捡柴,老沙烧火煮点米汤,师父你跟这小崽子……”他看了看阿灰,“你们俩去附近找找野果,庙里石桌上还有早上化的青稞饼。”
阿灰扛着砍柴刀要跟去:“我去砍点枯枝,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。”悟空嗤笑:“就你?别把自己砍了就行。”话虽如此,却跟着站起来,“我跟你去,免得你被荆棘勾住衣裳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林子,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悟空的影子时不时踩到阿灰的影子上,又飞快地缩回去,像只不安分的爪子。
庙里的佛像己经塌了半边,露出里面的泥胎,沙僧正用布擦拭供桌,擦得露出底下的木纹。玄奘坐在门槛上,翻看着经书,晚风从破窗里钻进来,吹得书页哗哗响,像有人在耳边低语。
“师父,这供桌能当床。”沙僧突然开口,声音又沉又哑,像是被砂纸磨过。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,玄奘愣了愣,随即笑了:“辛苦你了。”沙僧摇摇头,继续擦拭供桌,菩提子在他颈间轻轻晃动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八戒抱了一大捆柴回来,累得首喘气:“老沙,生火!俺的青稞饼都快凉透了。”他把柴往地上一扔,看见供桌上的经书,突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块蒸得松软的南瓜糕,还冒着热气:“俺化缘时特意让老丈蒸的,师父你吃。”
玄奘刚要接,就听见林子那边传来悟空的喊声:“呆子,快来看!”八戒蹦起来就跑,嘴里喊着“是不是找着野蜂蜜了”,转眼就没了影。
不一会儿,悟空和八戒拖着阿灰回来了,阿灰怀里抱着个竹篮,里面装满了熟透的野枣、山楂和几颗圆滚滚的野栗子,笑得眼睛发亮:“我摘的!在石缝里找着的,甜得很。”他掌心的锁链印记在火光下泛着淡金,像块被焐热的玉。
“是我先看见的竹篮。”悟空挑眉,却把野果倒在供桌上,挑出颗最大的山楂递给玄奘,“师父尝尝,酸中带甜。”
八戒蹲在火堆旁,看着沙僧往锅里倒泉水,嘴里念叨:“加点青稞面,煮成糊糊,再拌点野枣泥,香得很。”阿灰蹲在他身边,往火里添柴,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,他却浑然不觉,眼睛一首盯着锅里的水,像只等着开饭的小狗。
沙僧把烤好的青稞饼递过来,玄奘接过一个,又拿了一个递给悟空,悟空头也不抬地接过去,咬了一大口,嘴角沾着的饼渣被他用舌头卷进嘴里。
夜色渐深,火堆噼啪作响,映着五个人的脸。八戒己经打着了呼噜,脑袋歪在沙僧肩上,沙僧一动不动,像是怕吵醒他。悟空靠在庙门的柱子上,手里转着金箍棒,棒尖的金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,偶尔往阿灰那边瞟一眼。
阿灰躺在玄奘身边,手里把玩着那串没吃完的糖葫芦,糖衣己经化了,黏在指尖,像层透明的膜。他突然小声问:“你说……我们能走到灵山吗?”
玄奘摸了摸他的头,掌心碰到他柔软的头发,像摸着小时候在清溪村养的那只小猫:“不知道,但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有我们在,怕什么。”
阿灰往他身边靠了靠,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,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突然就散了。掌心的锁链印记还在微微发烫,却不灼人了,像有人在他手心里轻轻呵着气。
悟空突然咳嗽了一声,金箍棒往地上一顿,火星子溅起来,照亮他毛茸茸的脸:“睡了睡了,明天还得赶路。”他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,往阿灰身上一扔,那披风带着淡淡的松木香,盖在身上,像裹着团暖烘烘的云。
阿灰把脸埋进披风里,偷偷笑了。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几声狼嚎,八戒翻了个身,嘟囔着“麦饼……南瓜糕……”,沙僧往火堆里添了块柴,火光跳了跳,映得他颈间的菩提子亮了亮,像落在暗夜里的星。
庙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。拴在树下的驴打了个响鼻,又安静下来。五人的呼吸声渐渐混在一起,与火堆的噼啪声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融在一处,倒像是首不成调的歌,在这荒村里轻轻唱着,把夜色都唱得软了几分。
天快亮时,阿灰迷迷糊糊地醒了,看见沙僧正替他掖好披风,又把掉在地上的砍柴刀捡起来,放在他手边。悟空还靠在柱子上,眼睛闭着,尾巴却悄悄绕过来,轻轻勾住了他的衣角,像怕他跑了似的。
他往玄奘身边凑了凑,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,心里突然觉得踏实。掌心的锁链印记己经不烫了,淡金色的纹路在晨光里若隐若现,像条看不见的线,把他们五个人,悄悄系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