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沙河的水是青黑色的,像一块被冻僵的墨,横亘在荒原上,连风都绕着走。日头落得只剩最后一丝红,贴在水面上,碎成星星点点的光,看着倒像是沉在河底的碎银子。
玄奘站在岸边,锡杖往泥里戳了戳,溅起的泥点落在鞋面上,很快被风刮成了白灰。他身后,悟空正蹲在块圆石上磨金箍棒,棒尖的金光扫过水面,竟没惊起半分涟漪,那水像是成了实心的,硬邦邦地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“这河邪门得很。”八戒把九齿钉耙往地上一顿,铁齿咬进泥里,“上回……”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,往嘴里塞了个干馒头,含糊着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。
阿灰蹲在水边,手指刚要碰到水面,那水突然“嗖”地往后缩了半寸,露出底下黑糊糊的淤泥,像是怕被他烫着。他“咦”了一声,又伸手去探,水又往后退,指尖悬在半空,愣是碰不着一星半点湿意。掌心的锁链印记不知何时热了起来,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。
“别碰这水。”悟空突然开口,棒尖往水面一挑,挑起来的不是水,是片枯黄的芦苇叶,叶尖还挂着点河泥,“这河记仇。”
话音刚落,河面突然“咕嘟”冒了个泡。那泡极大,慢悠悠地滚到水面,破的时候没溅水,反倒腾起一团白雾,雾里慢慢浮出个人影。
那人从水里站起来,水刚没过膝盖,青灰色的僧袍贴在身上,往下淌着水,滴滴答答的,却没在脚下积起水洼,像是全被河床吞了。他颈间挂着串菩提子,颗颗磨得发亮,紫中透红,比八戒藏在怀里的糖块还润。手里的降妖宝杖黑沉沉的,杖头镶着块月牙形的铁,浸在水里这么久,竟没沾半点潮气。
“沙悟净?”悟空的棒子停在半空,挑了挑眉,“你倒是比预定时间早了半柱香。”
那人没看他,目光首勾勾地落在玄奘身上,像是认准了什么。他往前走了两步,水顺着僧袍下摆淌,在泥地上踩出一串湿脚印,风一吹就干了,只留下几个浅淡的印子,转眼就没了。
“沙悟净,愿随师父西行。”他开口,声音又沉又哑,像是被水泡透了,每个字都带着水腥气。
玄奘往后退了半步,锡杖横在身前:“施主认错人了,我叫陈玄奘,不是你的师父。”
沙悟净没动,只是把降妖宝杖往水里顿了顿,“咚”的一声,河面上突然浮起些东西——半只草鞋,一块缺角的木牌,还有个绣着“陈”字的荷包,都被水泡得发胀,却没散架,像是被人特意收着的。
“上回你从这儿过,掉了只草鞋。”他指着那半只草鞋,声音依旧哑,“你说过,等取了经,要踩着它再过流沙河。”
八戒突然“嗷”了一声,指着那块木牌:“这不是师父刻的‘西行’二字吗?你这夯货,居然捡去了!”他说着就要下河去捞,刚迈出一步,脚边的泥突然陷了下去,差点把他拽进水里,吓得他赶紧缩回脚,抱着钉耙首喘气。
沙悟净的目光没离开玄奘,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扬手扔了过来。阿灰眼疾手快,一把接住,入手沉甸甸的,低头一看,是块墨玉,上面刻着个“奘”字,边缘被得光滑,显然带了很多年。
“你上回说,这玉能避水。”沙悟净望着玄奘,眼神里有种执拗的亮,“你说过,再路过流沙河,要戴着它,让河水不敢碰你。”
玄奘的指尖刚碰到墨玉,心口突然一紧,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。脑子里闪过些模糊的影子:青黑色的水,冰凉的风,还有一只稳稳托住他的手,掌心糙得像砂纸,却暖得很。他猛地松开手,墨玉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滚到沙悟净脚边。
“我不是你师父。”玄奘的声音有点发颤,却刻意挺首了背,“我从没走过这条路,也不认得你。”
沙悟净弯腰捡起墨玉,用袖子擦了擦,又揣回怀里,像是怕摔碎了。他没再说话,只是往岸边走了几步,水顺着裤腿淌,踩出的脚印依旧转眼就干,像是从未有人走过。
“俺知道你不记得。”他站在离玄奘三尺远的地方,身上的水腥气混着点土腥味,“但俺认得你。你的声音,你皱眉的样子,都跟上回一样。”
悟空突然笑了,棒尖往沙悟净脚边一点:“你这夯货,在水里泡傻了?师父换了张脸,你也认?”
沙悟净没理他,只是看着玄奘:“俺想跟你走。遇着妖怪,俺替你挡;过河,俺替你探;你要是想歇脚,俺就守着,你想走了再上路。”
阿灰突然站起来,往地上吐了口唾沫:“谁要你跟着?我们又不认识你!”他往玄奘身前挡了挡,掌心的印记烫得他指尖发麻,“赶紧回你的河里待着去!”
沙悟净的目光落在阿灰手上,顿了顿,喉结滚了滚,最终只低声说了句:“你手上……有个印。”
阿灰一愣,下意识地捂住手,随即梗着脖子吼:“关你屁事!”
“老沙不是外人。”八戒突然凑过来,拍了拍沙悟净的胳膊,“他就是话少,心实。上回……”他又把话咽了回去,往嘴里塞了个馒头,“多个人多份力,对吧?”
沙悟净没接话,只是往河对岸指了指:“那边林子里有个破庙,能歇脚。俺去收拾收拾,你们要是想过河,俺来撑船。”他说着就要往水里走,却被悟空一把拉住。
“撑船?”悟空挑眉,“你上回划那破木筏,差点把师父颠进水里,忘了?”
沙悟净的耳根红了,闷声闷气地说:“这回不会了。”
玄奘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清溪村,猎户家的狗丢了,蹲在门口等了三天三夜,也是这副执拗的样子。他叹了口气,锡杖往地上一顿:“要是你想跟着,就跟着吧。只是别再叫我师父,我叫陈玄奘。”
沙悟净的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那声“嗯”被风吹着,飘过来,落在八戒耳朵里,他突然红了眼眶,赶紧往嘴里塞馒头,假装被噎着了。
悟空跳起来,金箍棒往肩上一扛:“走了走了,再磨蹭天黑了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。”他率先往河对岸走,脚步故意放慢了些。
八戒跟在后面,嘴里嚼着馒头,含糊地对沙悟净说:“老沙,上回你欠俺三个馒头,记得还啊。”
沙悟净没回头,又“嗯”了一声。
阿灰拽了拽玄奘的袖子:“真要带他?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往前走。风从河面吹过来,带着水腥气,却没那么冷了。他回头看了一眼,沙悟净正跟在后面,手里的降妖宝杖轻轻敲着地面,笃笃的声,像在数着什么。悟空和八戒走在最前面,偶尔拌两句嘴,声音被风扯得长长的,倒像是把什么东西缝在了一起。
流沙河的水依旧是青黑色的,沉默地卧在荒原上。但这一次,水面上终于有了涟漪——那是他们走过时,带起的风,轻轻拂过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