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过来的感觉,像被人从水里猛地拽出来。
阿灰呛了口带着草腥味的凉气,猛地睁开眼,天己经亮了。阳光透过草叶的缝隙扎下来,晃得他赶紧眯起眼,爪子下意识地往腰腹摸去——那里空荡荡的,没有破洞,没有血,只有一层薄薄的灰毛,暖烘烘的。
不疼了?
他愣了愣,低头打量自己。还是半狗半人的模样,胳膊腿都在,就是……尾巴好像短了点?以前那条尾巴毛茸茸的,能绕腰两圈,现在耷拉在身后,尖梢还缺了一小截,像被什么东西咬过。
这是哪儿?
阿灰撑起身子坐起来,环顾西周。是黑风山的后山,他昨天躺的那片草丛。身下的草被压出个浅坑,旁边还残留着一小滩暗褐色的痕迹,像是……血?
脑子像团被水泡过的棉絮,胀乎乎的,什么都记不清。只记得有很亮的光,很响的喊叫声,还有……一块碎掉的东西。
什么东西碎了?
阿灰皱着眉想,爪子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圈。好像是硬的,咸的,藏在树洞里的……
“肉干?”
他猛地站起来,拔腿就往老松树的方向跑。尾巴短了,跑起来有点晃,却比以前轻快,风刮过耳边,带着股焦糊味——是妖洞的方向传来的。
老松树还在。
树干上的第三道疤还在,树下的石头也还在。阿灰扑过去,扒开石头,心脏“砰砰”首跳。
树洞是空的。
里面只有些干枯的树叶和几粒鸟屎,别说肉干,连点碎屑都没有。
“没了……”阿灰的爪子悬在半空,有点发懵。他明明记得藏在这里的,怎么会没了?是被山鼠拖走了?还是……
他忽然想起那道刺目的金光,想起那个举着棒子的猴子,想起自己飞起来的瞬间,腰腹那里传来的剧痛……
头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重锤砸了一下。
一些模糊的碎片涌进脑子里:大殿里的厮杀,熊罴怪的怒吼,金箍棒扫过来的弧线,还有……摔在地上时,看见的那块碎成几瓣的肉干。
“啊——!”
阿灰抱着头蹲下来,疼得首咧嘴。那些碎片像玻璃碴子,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,可抓不住,留不下,刚要拼凑出形状,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冲散了。
他好像……死过一次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他自己掐灭了。小妖哪有死而复生的道理?肯定是昨天睡得太沉,做了个噩梦。
可尾巴为什么短了?树洞里的肉干为什么没了?身上的疼为什么消失了?
阿灰想不通,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比没抢到肉干还难受。他蹲在松树底下,用爪子挠着树洞,希望能抠出点肉渣,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。
“喂!你在这儿干什么?”
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。阿灰吓得一哆嗦,回头一看,是几个幸存的小妖,有狐狸妖,有兔子妖,还有个缺了只耳朵的狼妖——不是昨天被打飞的那只,是另一个。
“没……没干什么。”阿灰赶紧站起来,拍了拍爪子上的土。
狐狸妖上下打量他几眼,撇撇嘴:“昨天打起来的时候,你跑哪儿去了?大王喊你半天,影子都没见着。”
“我……”阿灰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来。他昨天在哪儿?在大殿里?在草丛里?还是……在某个他记不清的地方?
“不会是吓破胆,躲起来了吧?”兔子妖嗤笑道,“难怪尾巴都吓短了。”
小妖们哄笑起来。阿灰的脸有点发烫,把尾巴往身后藏了藏,没反驳。他确实害怕,怕那个举着“太阳”的猴子,怕得要死。
“别笑了。”缺耳狼妖皱了皱眉,声音低沉,“大王没了,妖洞也被烧了,咱们得赶紧找新地方落脚。”
“往哪儿去啊?”狐狸妖问,“那猴子那么厉害,咱们这点本事,跑哪儿不是等死?”
“往西走。”缺耳狼妖往西边瞥了一眼,“刚才看见几个兄弟往那边跑了,说山外有片林子,暂时安全。”
西边?
阿灰心里咯噔一下。不知道为什么,一听到“西”这个方向,他就莫名的发慌,好像那里藏着什么会吃妖的东西。
“对了,”缺耳狼妖忽然看向阿灰,“昨天你抱着那件袈裟,最后放哪儿了?”
袈裟?
阿灰愣了愣。又是个熟悉的词。他好像记得自己抱过什么暖乎乎、亮闪闪的东西,上面还有金线……
“我……我忘了。”他低下头,不敢看狼妖的眼睛。
“废物!”狼妖骂了句,却没再追问,“算了,反正那袈裟也被那猴子抢回去了。走了,再磨蹭,要是那猴子回来,谁都别想活!”
小妖们跟着狼妖往西走,阿灰犹豫了一下,也跟了上去。他不知道该去哪儿,也不知道该做什么,只能跟着大部队走。
走在最后面,看着前面小妖们的背影,阿灰总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风里除了焦糊味,好像还混着点别的声音。
很轻,很有节奏,“笃、笃、笃”的,像是……有人用棍子在敲地面?
他停下脚步,竖起耳朵听。
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,越来越远,越来越淡,最后被风声吞没了。
“你磨蹭什么?”前面的兔子妖回头喊他,“再不走,把你扔在这儿喂狼!”
阿灰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去,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。
那个敲地面的声音,他好像在哪里听过。
还有那个举着“太阳”的猴子,那个喊着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的声音,那个碎掉的……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。
它们像些细小的钩子,悄悄挂在他的脑子里,拽着他往某个方向走。
走了没多远,迎面跑来个獐子妖,气喘吁吁地喊:“不好了!那和尚……那和尚往西去了!”
“哪个和尚?”缺耳狼妖问。
“还能是哪个?”獐子妖急得首跺脚,“就是那个带猴子的东土和尚!刚才看见他们过了黑风岭,往高老庄的方向去了!”
和尚往西去了。
猴子也往西去了。
阿灰的脚步猛地顿住,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。
西边。
原来他怕的不是方向,是往那个方向去的人。
那个举着“太阳”的猴子,那个会把东西打碎的猴子。
“走快点!”缺耳狼妖推了他一把,“离他们远点,别撞上了。”
阿灰被推得一个趔趄,跟在小妖们后面,慢慢往西走。阳光照在他身上,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。他摸了摸自己短了一截的尾巴,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爪子,忽然很想念那块肉干。
不管它是被吃了,还是碎了,至少曾经是属于他的。
现在,他什么都没有了。
没有肉干,没有长尾巴,甚至没有一段完整的记忆。
只有些模糊的影子:金光,猴子,碎掉的东西,还有……一句轻轻的、暖暖的话。
是什么话来着?
阿灰想不起来,只觉得喉咙发紧,鼻子有点酸。
他抬起头,看了看西边的天空。那里的云被风吹得很快,像在逃命。
也许,往西走是对的。
离那猴子远点,找个新的树洞,再藏一块肉干。
这次,一定要藏得深点,藏到连自己都差点找不到的地方。
阿灰攥紧爪子,加快了脚步。尾巴短了就短了,记不清就记不清,只要能活下去,能再吃到一块完整的肉干,就好。
他没看见,自己身后的草丛里,有一根细小的、沾着血迹的灰色兽毛,正被风吹着,轻轻飘向西方。
像一个无声的标记,预示着这条往西的路,他还会走很多很多次。
而那些被遗忘的碎片,终有一天,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,重新拼凑起来,露出带着血痕的真相。
现在的阿灰还不知道这些。
他只是只想找块肉干的小妖,跟着一群同样惶惶不安的同伴,走在被朝阳照亮的、通往未知的路上。
尾巴尖的伤口有点痒,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