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刚过晌午,高老庄的青石板路上就腾起了热气。
阿灰跟在玄奘身后,踩着地上被晒得发白的光斑往前走,鼻尖萦绕着一股甜腻的肉香——不是山里野兽的腥气,是掺了糖和酱油的味道,浓得化不开,顺着家家户户敞开的窗缝往外淌。
“这庄子……倒是富得很。”阿灰忍不住嘀咕。
路边晒谷场上,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石碾子追跑,看见他们两个(尤其是悟空那身扎眼的青布褂子),突然停住脚,齐刷刷地往一个方向瞅。
顺着孩子们的目光望去,村东头那座青砖瓦房的院子里,正有个穿蓝布短褂的胖子,背对着他们蹲在猪圈墙上。
那胖子实在太胖了,肚子像揣了口倒扣的铁锅,蹲在墙头时,砖缝里的灰簌簌往下掉。他手里捏着个白面馒头,正一点一点往嘴里塞,嚼得满脸油光,另一只手还在给墙根下的老母猪顺毛,动作熟稔得像是在摸自家孩子的头。院墙根立着个半旧的竹筐,里面盖着块粗布,布角下隐约露出点铁色,看着沉甸甸的。
“那就是……猪八戒?”阿灰扯了扯玄奘的袖子,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。
这模样跟他想象的“妖怪”实在差太远。没有传说里的长鼻子大耳朵,倒像是个福气满满的老员外,就是蹲在猪圈墙上这举动,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。
悟空嗤笑一声:“除了他还能有谁?那九齿钉耙扔在筐里快锈成废铁了,也不见他拾掇拾掇。”
话音刚落,那胖子突然回过头。
阳光正照在他脸上,能看清额头上深刻的皱纹,眼角的皮肤松垮下来,垂成两道浅浅的沟壑。鼻子确实比常人宽些,耳朵也大,但都被岁月磨得没了戾气,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宽厚。他看见玄奘,嘴里的馒头顿了顿,突然从墙头蹦下来——动作竟比看起来灵活得多,落地时震得地面都晃了晃。
“师父?”他试探着喊了一声,声音又沉又哑,像被水泡过的木头。
玄奘还没应声,从瓦房里呼啦啦跑出来一群人。打头的是个须发半白的老头子,穿着体面的绸缎马褂,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,看见胖子就作揖,腰弯得像张弓:“爹,您咋又蹲猪圈上了?三婶家的重孙子要娶媳妇,想请您去主婚呢。”
紧接着跑出来几个半大的小子丫头,围着胖子喊“爷爷”“太爷爷”,最前面那个梳着总角的小子都快及笄了,还凑过来要抢他手里的馒头。胖子乐呵呵地把剩下的半块分给最小的丫头,拍了拍老头子的肩膀:“知道了,让他把日子定在十五,那天吉利。”
那老头子被拍得晃了晃,赶紧扶着拐杖站稳,脸上堆着笑:“听爹的。”
阿灰看得目瞪口呆。
这老头子看着都快六十了,竟喊那胖子“爹”?
悟空显然也没料到这阵仗,挑了挑眉:“可以啊老猪,这都西世同堂了?”
胖子这才把注意力转过来,瞪了悟空一眼,又转向玄奘,脸上的笑慢慢收了收,多了些复杂的情绪:“师父,您怎么来了?”
“西天取经。”玄奘的声音很轻,“观音菩萨说,真经能解长安的瘟疫。”
“取经……”胖子重复着这两个字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那双手又粗又厚,指甲缝里还沾着猪圈的泥,跟记忆里握钉耙的那双手,好像是同一个,又好像不是。
他沉默了片刻,突然转身往院子角落走:“你们等着。”
那老头子赶紧跟上,拐杖在地上敲得笃笃响:“爹,您去哪儿?三婶家还等着回话呢……”
“让他们等着!”胖子头也不回,声音里难得带了点不容置疑的强硬。
阿灰凑到悟空身边,小声问:“他这是……要干嘛?”
“还能干嘛?”悟空撇嘴,“总不能空着手跟师父走,那筐里的家伙什,该派上用场了。”
果然,没一会儿,胖子背着个铁家伙出来了。那东西九个齿,锈迹斑斑的像干涸的血迹,却被打磨得锃亮,柄尾还缠着圈旧布条,显然是常被。他把铁耙往地上一顿,震起一片尘土:“走。”
“爹!”老头子急了,拐杖都差点掉在地上,“您去哪儿?家里离不开您啊!秋收的账还等着您过目,西头的地要分,还有……”
“有我在,这高老庄离了谁都转。”胖子打断他,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不轻,“我走后,账让你二弟算,地按人头分,谁家要是敢多占,就说是我说的,打断他的腿。”
他说着,又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几块麦芽糖,分给孩子们:“太爷爷出去趟远门,回来给你们带西域的葡萄。”
最小的丫头举着糖,仰着脸问:“太爷爷,您还回来吗?”
胖子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:“回,咋不回?这高老庄是我的根,死也得死在这儿。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青砖瓦房,看了看晒谷场上的石碾子,看了看猪圈里哼哼唧唧的老母猪,然后转过身,头也不回地跟上玄奘。
走了约莫半里地,阿灰忍不住问:“你……在这儿待了多久?”
“记不清了。”胖子挠了挠头,“反正从西天回来,就一首待在这儿。翠兰走的时候,说让我守着家,别再野了。”
“高翠兰……是你媳妇?”
“嗯。”胖子应了一声,声音低了些,“她走得早,走的时候让我好好活着,把孩子们拉扯大。”
他顿了顿,突然笑了:“你别说,养孩子比打怪难多了。老大小时候总尿床,老二爱打架,老三……”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像在数自己的家珍,“现在好了,都成了糟老头子,能替我撑家了。”
阿灰看着他的侧脸,突然觉得这胖子没那么讨厌了。他不像悟空那样浑身是刺,也不像玄奘那样总带着淡淡的忧愁,他就像高老庄的泥土,厚重,实在,带着烟火气。
“那你还走?”阿灰问,“这儿不是挺好的吗?”
“好有啥用?”胖子叹了口气,“有些债,总得还。”
他看向玄奘的背影,眼神里有种阿灰看不懂的复杂:“上一世,我没能护好师父,这一世,总得补上。再说了……”他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布包,“翠兰的坟,我得去看看。”
阿灰这才注意到,他怀里一首揣着个东西,方方正正的,像是块牌位。
“她的坟……不在高老庄?”
“不在。”胖子摇摇头,“她说死了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,我就把她葬在了西边的山坡上,能看见日落。”
他说着,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塞给阿灰。那是块用桃木刻的小牌子,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个“福”字,边缘被得光滑。
“拿着。”胖子说,“高老庄的规矩,出门带个桃木牌,能辟邪。”
阿灰愣了愣,接过牌子,指尖触到木头的温度,心里莫名一暖。
悟空在前面哼了一声:“老猪,你这是把我们当你家孙子哄呢?”
胖子没理他,只是看着玄奘:“师父,这一路,我护着您。”
玄奘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,眼神里带着感激:“辛苦你了。”
“不辛苦。”胖子笑了,露出两排整齐的牙,“能再跟师父走一趟,值了。”
他说着,突然从腰间解下个酒葫芦,拧开盖子刚要往嘴里送,瞥见玄奘身上的僧袍,手顿了顿。葫芦口的酒香飘出来,带着股醇厚的粮食味,阿灰闻着都觉得有点晕。
胖子盯着葫芦看了半晌,突然把盖子拧紧,往腰间一塞,拍了拍葫芦:“从今天起,不喝了。”
“咋了?”悟空挑眉,“以前偷喝佛祖的玉液琼浆都没见你这么痛快。”
“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。”胖子扛起铁耙,大步往前走,“要跟师父去取经,总不能还醉醺醺的。翠兰要是知道了,该骂我没正形了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透着股认真,阳光照在他宽厚的背上,竟让人觉得这胖子身上,也有了点修行者的样子。
阿灰看着他的背影,又看了看手里的桃木牌,突然觉得,这西行的路,好像没那么难走了。
至少,身边多了个会给孩子分糖、会惦记着给媳妇上坟、会把高老庄当成根的胖子。他或许不完美,或许贪吃懒散,但他心里装着牵挂,肩上扛着责任,比那些冷冰冰的神仙,多了太多人间的温度。
他握紧桃木牌,快步跟了上去。
高老庄的炊烟在身后升起,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一头系着胖子的牵挂,一头系着他即将踏上的征途。阿灰知道,胖子会回来的,就像他说的,这高老庄是他的根,无论走多远,总会扎在这里。
而他们,还要继续往西走,去那个叫西天的地方,去取那本据说能救苦救难的真经。
只是阿灰不知道,这真经,到底能不能解开所有人的心结,能不能让胖子了却心愿,能不能让玄奘找到他想要的答案。
他只知道,路在脚下,往前走就是了。
就像胖子说的,有些债,总得还。有些路,总得走。
走了约莫三里地,胖子突然停下脚步,回头望了一眼高老庄的方向。阳光正好落在村口的老槐树上,叶子绿得发亮,像是他小时候跟翠兰摘槐花时的样子。他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,又拍了拍背上的铁耙,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。
“走了。”他说,这次没回头。
悟空瞥了他一眼,突然加快脚步,跟他并排走着,没再冷嘲热讽。阿灰看着这一行人——玄奘在前,悟空和胖子分在两侧,自己落在最后——突然觉得,这或许就是取经该有的样子——不只是为了那本虚无缥缈的经,更是为了身边这些人,为了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,为了把上一世没走完的路,好好走一遍。
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桃木牌,“福”字的刻痕里还带着点木屑的温度,像是高老庄的阳光,悄悄落在了他手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