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灰被玄奘扶着走出五行山废墟时,日头己爬过头顶,官道上的尘土被晒得滚烫,踩上去像踩着烧红的铁板。他的猎刀在腰上晃悠,铁环撞着裤带,叮当作响,吵得他心烦意乱。
“歇口气吧。”玄奘停下脚步,从包袱里摸出个水囊递过来。他看阿灰的脸色白得吓人,额头上的汗珠子滚成了串,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阿灰摇摇头,喉结滚动了两下,没接水囊。掌心的锁链印记还在隐隐发烫,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,黑风岭那阵剧痛的余威还没散去,耳边总缠着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,磨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。他现在只想离这些翻涌的记忆远些,越远越好。
玄奘没再劝,只是悄悄放慢了脚步,让他能跟得轻松些。锡杖点地的笃笃声,混着远处隐约的风声,在空旷的天地间荡开,倒像是在数着什么,一下,又一下。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阿灰突然定住脚,猛地转头望向路边的树林。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,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晃得人眼花,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。
“怎么了?”玄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看见密匝匝的绿,没什么异常。
“有人。”阿灰的声音压得很低,右手下意识攥紧了猎刀的刀柄。刚才那一瞬间,他感觉有道视线扫过后背,又快又锐,像山里的饿狼盯上了猎物,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话音刚落,头顶的树枝突然“哗啦”一声炸响,一道金光从叶缝里坠下来,“咚”地砸在两人面前的官道上,扬起的尘土像道黄雾,裹住了那个落地的影子。
阿灰几乎是本能地将玄奘拽到身后,自己往前跨了半步,猎刀“噌”地抽了出来。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,他死死盯着那团黄雾,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,疼得他指尖发麻。
黄雾慢慢散了。
站在那里的是个猴子。
不是山里常见的土猴,个子差不多到阿灰胸口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,袖口磨破了边,露出底下毛茸茸的手腕。脑袋上扣着顶歪歪扭扭的竹笠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个毛茸茸的下巴,和嘴角那撇吊儿郎当的笑。
最扎眼的是他耳朵上别着的东西——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针,针尾还拴着截红绳,随着他歪头的动作晃来晃去,看着倒像是哪家姑娘丢的绣花针。
“你是……”玄奘刚要开口,那猴子突然抬起头,竹笠“啪嗒”滑到后脑勺上,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。
那眼睛是琥珀色的,瞳仁里像裹着团火,扫过玄奘时,那团火猛地晃了晃,猴子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。
“师……师父?”他试探着喊了一声,声音又尖又涩,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。
阿灰的心猛地一沉。
师父?这猴子在叫玄奘师父?
掌心的印记突然烧了起来,比在五行山时更凶,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猎刀。他死死盯着那猴子的脸,越看越觉得眼熟——那双眼睛,那撇笑,还有耳朵上别着的铁针……
是他!
是黑风岭记忆里,举着金箍棒冲自己嘶吼的那只猴子!
“你谁啊?”阿灰的声音发紧,握着猎刀的手在抖,“别瞎喊。”
猴子这才把视线转向他,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结了层冰,冷得吓人。他皱着眉凑近两步,鼻子嗅了嗅,突然咧嘴笑了,露出两排白牙,尖得像小刀子。
“你这小子……身上有股味儿。”他绕着阿灰转了半圈,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,“被棒子打过的味儿,还挺新鲜。”
“你胡说什么!”阿灰往后退了一步,猎刀的刀尖对着猴子,“再过来我不客气了!”
“阿灰。”玄奘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,“别冲动。”
他望着那猴子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。这猴子的样子明明很陌生,可那声“师父”喊出来时,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闷闷的疼。脑子里闪过些零碎的画面:猴子蹲在他肩膀上摘野果,汁水溅了他一脸;猴子举着棒子挡在他身前,回头对他咧嘴笑;猴子被他念紧箍咒时疼得在地上打滚,嘴里还喊着“师父别念了”……
这些画面像蒙着层雾,看不清细节,却带着种奇异的熟悉感,让他鼻头发酸。他甩了甩头,想把这些念头赶走——他是陈玄奘,是护国寺的小和尚,不是这猴子嘴里的“师父”。
“你认识我?”玄奘问那猴子,声音很轻,带着点不确定。
猴子立刻转过头,眼睛亮得惊人,连连点头:“认识!怎么不认识!你是我师父啊!六百多年前……”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,他挠了挠头,脸上的表情变得困惑,“不对……好像又不太对。”
他明明感应到师父的气息才追过来的,可眼前这人穿着粗布僧袍,手里的锡杖旧得掉了漆,和记忆里那个该有的模样,一点都不一样。按说师父该是……他也说不清楚该是怎样,只觉得眼前这人身上少了些什么,又多了些什么。
“你从哪里来?”玄奘又问,指尖无意识地着锡杖的柄。杖身上的纹路被磨得光滑,是他从小摸到大的触感,这让他稍微定了定神。
“花果山!”猴子拍了拍胸脯,语气里带着股得意,“俺在花果山晒桃子干呢,突然就感应到你的气息了,一路翻筋斗云赶过来的,快吧?”
他说着,突然原地打了个旋,青布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,像只张开翅膀的鸟。阿灰看得眼睛发首——这猴子的动作快得离谱,根本不像凡人,倒像是山里老人说的精怪。
“花果山……”玄奘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,心里的别扭更重了。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,也是很久很久以前,在一片混沌的记忆里,有个猴子咧着嘴对他说:“师父,等取完经,俺带你回花果山吃桃子,可甜了!”
“取经……”这两个字突然从嘴里冒出来,玄奘自己都愣了一下。他怎么会想到这个?老和尚说过,西天有真经,取回来就能救苦救难;观音化身的老妪也说,真经能解长安的瘟疫。这些话像刻在脑子里似的,让他觉得“去西天”和“取经”,本就是一回事。
可他又隐隐觉得不对。取经路上该有什么?他不知道。老和尚没说过,观音也没说过。他只知道要往西走,要去那个叫“西天”的地方,至于去了之后要做什么,要取什么经,他其实并不清楚。
“对对对!取经!”猴子眼睛更亮了,凑得更近了些,“师父,你终于想起来了?咱们得赶紧上路,去西天取真经,俺还跟以前一样护着你!”
“你到底是谁?”阿灰又往前逼了一步,掌心的印记烫得他快撑不住了,“那根铁针是什么东西?”
他死死盯着猴子耳朵上别着的那根针,首觉告诉他,那绝不是普通的铁针。
猴子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,盯着阿灰手里的猎刀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:“小崽子,胆子不小,敢用这破刀子对着俺?”
他抬手往耳朵上一摸,那根铁针“噌”地一下变长了,金光闪闪,转眼就变成了一根碗口粗的棒子,棒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花纹,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金箍棒!
阿灰的瞳孔猛地收缩,浑身的血像瞬间冻住了。
就是这根棒子!黑风岭记忆里反复出现的,就是这根金光闪闪的棒子!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那句话像道惊雷在脑子里炸开,阿灰眼前一黑,差点栽倒在地。他仿佛又回到了黑风岭的血泊里,胸口的窟窿还在淌血,那根棒子正对着他的脸砸下来,耳边是那只猴子狂怒的嘶吼……还有白骨岭的尸骨堆,流沙河的漩涡里,每一次都是这根棒子,带着破空的呼啸,将他的魂魄打散在风里。
“阿灰!”玄奘赶紧扶住他,转头对那猴子厉声道,“把棒子收起来!”
猴子愣了一下,看玄奘的表情很认真,不太情愿地“啧”了一声,金箍棒又“噌”地变回铁针,被他别回耳朵上。“师父,你护着他干啥?这小子身上有妖气。”
“他不是妖怪。”玄奘的语气很肯定。
他认识阿灰十几年了,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。阿灰会为了护他跟野狗打架,会把烤好的野兔偷偷挂在护国寺门口,会在他被欺负时红着眼眶挥拳头——这样的阿灰,怎么可能是妖怪?
可他心里又隐隐有些动摇。猴子说阿灰身上有妖气,那些零碎的记忆里,金箍棒确实沾着血,阿灰也确实喊着“你用棒子打我”……这些画面缠在一起,像团乱麻,让他分不清真假。
“怎么不是?”猴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,“俺的火眼金睛看得分明,他身上有股子……嗯,跟那些想吃你肉的妖怪差不多的味儿,就是淡了点。”
他其实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儿,总之让他很不舒服,尤其是闻到这味儿的时候,总觉得心里发紧,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。
“我不是妖怪!”阿灰猛地抬起头,眼睛红得吓人,“你才是妖怪!打死人不偿命的妖怪!”
他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。刚才在五行山没敢说的话,被这根突然出现的金箍棒,一下子全炸了出来。
猴子愣住了,随即勃然大怒:“你这小崽子胡说八道什么!俺啥时候打死人了?俺打的都是妖怪!”
“你就打了!”阿灰的声音带着哭腔,胸口的疼痛和心里的恐惧混在一起,让他像只被逼到墙角的野兽,“在黑风岭!在白骨岭!在流沙河!你用这根棒子打我!每次都打得我胸口淌血!”
他越说越激动,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。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恐惧、疑惑、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,全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。他数不清自己死过多少次,只记得每次都有这根棒子,每次都有这只猴子的脸。
猴子的脸色慢慢变了。
黑风岭?白骨岭?流沙河?
这些地名像石头一样砸进脑子里,闷得他发疼。他确实在这些地方打过妖怪,打得很凶,可打的是谁?记不清了,只记得打完之后,师父好像生过很久的气。
“俺……俺那是为了救师父……”猴子的声音突然变弱了,耳朵上的铁针好像烫得厉害,他又把它摘下来握在手里,指尖微微发颤。
“够了!”玄奘突然打断他们,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。他扶住阿灰的肩膀,感觉对方的身子还在抖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闷得发慌。
他看向孙悟空,眼神里带着困惑:“你说的六百多年前……我确实是你的师父?我们确实要去西天取经?”
孙悟空连连点头:“是啊师父!你以前总说俺顽劣,可每次遇到妖怪,你还是会喊俺‘悟空’……”
“悟空……”玄奘轻轻念着这个名字,心里那点模糊的熟悉感更重了。他好像真的这么叫过,在某个危急的时刻,对着那只毛茸茸的猴子喊“悟空,救我”。
可他更记得清溪村的日子。记得阿灰把烤焦的野兔塞给他,记得护国寺的老和尚教他念“阿弥陀佛”,记得长安街头百姓因为瘟疫死去时的哭声。这些真实的、带着温度的记忆,让“取经”两个字显得格外遥远。
“我要去西天。”玄奘慢慢说,声音很轻,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老和尚说,真经能救苦救难;观音菩萨也说,取了经能解长安的瘟疫。”
他顿了顿,看了眼身边的阿灰,又补充道:“至于其他的……等到了西天,或许自然会清楚。”
他还是要去取经的,至少现在是。那些刻在脑子里的话,那些关于“救苦救难”的信念,还没到崩塌的时候。可阿灰的眼泪,猴子的困惑,还有那些零碎的、带着血腥味的画面,又让他忍不住想,或许取经路上,还有些别的什么,是他该弄明白的。
这些念头像种子,悄悄在心里发了芽,却还没到破土的时候。
孙悟空愣了愣,虽然觉得师父的语气有点怪——好像比记忆里温和了些,也少了些笃定——但见他没说不去西天,也就没再多问,只是转头瞪了阿灰一眼:“那这小崽子咋办?带着他拖后腿?”
“他要跟我一起去。”玄奘的语气很坚定。
阿灰猛地抬起头,看着玄奘的侧脸,鼻子突然一酸。刚才在猴子拿出金箍棒的时候,他其实怕得要死,怕玄奘会像记忆里那样,站在猴子那边,喊着“他是妖怪”。可玄奘没有,他护着他,就像小时候在清溪村,护着被野狗追的他一样。
“行吧行吧。”孙悟空不耐烦地摆摆手,反正只要能跟着师父去西天,带个小崽子也没啥大不了的,“不过先说好了,他要是敢耍花样,俺一棒子敲晕他。”
阿灰没理他,只是默默握紧了猎刀。他知道这猴子不好惹,那根金箍棒能轻易打死他,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。但他不能走,他得跟着玄奘。他怕自己一走,这只猴子就会把玄奘带成另一个样子,带成那个他不认识的、只知道取经的师父。
“走吧。”玄奘拍了拍阿灰的肩膀,示意他跟上。
阿灰点点头,跟在玄奘身后,眼睛却始终盯着孙悟空的背影。那只猴子走得蹦蹦跳跳,青布褂子在风里晃来晃去,耳朵上的铁针时不时闪过一点金光。
掌心的锁链印记还在发烫,但这次,阿灰没觉得那么疼了。他知道,从这只猴子出现开始,西行的路会变得比以前更难走。但他不怕,只要能跟在玄奘身边,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,哪怕最后真的要去取经,他也认了。
孙悟空好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突然转过头,对着他做了个鬼脸,嘴角那撇笑里,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得意。
阿灰皱了皱眉,握紧了手里的猎刀。
他有种预感,接下来的路,不会太平静了。
而远处的高老庄方向,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胖子,正背着个九齿钉耙,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“谁在念叨俺?”他摸了摸鼻子,加快了脚步,“得赶紧追上师父,别被那猴子抢了先,不然化缘的馒头都没得俺的份!”
官道上,三个身影慢慢走远。锡杖的笃笃声,猎刀的叮当声,还有猴子时不时发出的咋呼声,在空旷的天地间织成了一段崭新的旋律。西天还很远,取经的路才刚刚开始,那些被遗忘的过往,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谜团,正随着脚步的临近,一点点显露出模糊的轮廓。
玄奘走着走着,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这双手曾捧过经书,曾扶过阿灰,也曾……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,抚摸过一只猴子毛茸茸的脑袋。
他甩了甩头,把这念头压下去。路还长,很多事,不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