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道在暮色里拖成条灰影子,阿灰牵着瘦马走在前头,猎刀撞着腿肚子,叮当作响像在催他走快点。玄奘跟在后面,锡杖点地的笃笃声,混着他时不时的低咳,在风里飘得很散。
“歇脚。”阿灰突然停步,回头见玄奘正弯腰咳嗽,月光落在他颧骨上,泛着层冷白,像结了霜。
他解下包袱掏出粗瓷碗,倒了半碗温米汤递过去:“早上剩的,掺了野米,你抿两口暖暖。”
玄奘捧着碗没说话,小口小口地喝着。风卷着草屑掠过官道,远处的山影越来越沉,像头伏在地上的巨兽。“那就是五行山。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被风吹得发飘,“老和尚说,五百年前压着只石猴。”
“石猴?”阿灰皱眉,手里攥着的树枝“啪”地断了。
掌心的锁链印记猛地发烫,像被火钳烙了下。这半月来,只要靠近山岗,印记就没安生过,夜里总梦见一片刺目的金光,耳边炸着句模糊的吼声,尾音重重落在“……一棒!”上,每次惊醒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,浑身是汗。
“是只大闹天宫的妖。”玄奘望着山影,声音很轻,“抢了龙宫的定海神针,勾了地府的生死簿,连玉帝都敢惹……最后被佛祖压在山下,五百年后,就没影了。”
“妖?”阿灰嗤笑一声,摸了摸腰间的猎刀,“再横的妖,也经不住一刀子。”话刚说完,脚却不由自主往玄奘身边挪了挪——路边的树影在风里扭来扭去,像无数只爪子在暗处扒拉,看得人后颈发毛。
夜里宿在山神庙,庙顶破了个洞,月光漏下来,在地上砸出个歪歪扭扭的圆。阿灰把唯一的草堆让给玄奘,自己靠在门板上,猎刀横在腿上,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。
“睡不着?”玄奘的声音从草堆那边飘过来,带着点瓮声瓮气。
“门板比你禅房的石头还硬。”阿灰翻了个身,耳朵却支棱着——风声里混着“咯吱咯吱”的响,像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挠庙门,一下一下,挠得人心烦。
“老和尚说那石猴有根棒子。”玄奘突然说,声音很平,不像讲故事,倒像在说件寻常事,“叫金箍棒,能长能短,打妖怪时会发光。”
“金箍棒……”阿灰的呼吸猛地卡住了。
掌心的印记“轰”地一下炸开似的疼!眼前瞬间闪过些碎画面: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,带着破空的呼啸砸下来,棒尖上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;耳边是狂怒的嘶吼,每个字都像淬了火,烫得人耳膜生疼: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“呃——!”他疼得蜷起身子,额头狠狠撞在门板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“阿灰?”玄奘的声音突然近了,一只手按在他汗湿的后背上,“又头痛了?”
“没事。”阿灰咬着牙别过脸,指甲深深掐进门板缝里,指节泛白,“被蚊子叮了口,烦躁。”
他不敢说,刚才那一瞬间,他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倒在血泊里,胸口有个窟窿,血咕嘟咕嘟往外冒,而那根棒子的主人,是只火眼金睛的猴子,正举着棒站在他面前,眼里全是戾气。
玄奘没再追问,只是把自己的僧袍解下来,轻轻披在他肩上。僧袍上有淡淡的檀香,混着点草药味,奇异地压下了些灼痛。他转身回草堆时,脚步放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阿灰裹着僧袍靠在门板上,猎刀被他攥得死紧,掌心的印记还在隐隐发烫。他听见玄奘在草堆那边翻了个身,然后就没了动静,大概是睡着了。
可他睡不着。门板的冰凉抵不过心里的慌,那声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像根刺,扎在脑子里,拔不出来。
天蒙蒙亮时,他们终于走到了五行山脚下。
哪是什么山,分明是片塌了的碎石堆。断壁残垣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,几块巨石歪歪扭扭地摞着,上面的刻字早被风雨磨平了,只剩个模糊的“佛”字轮廓,半埋在泥里。
“这就是五行山?”阿灰愣住了。他以为会是阴森森、妖气冲天的模样,没想到这么荒凉,像被天地扔了的破烂,连野草都长得漫不经心。
玄奘却径首走向最大的那块岩石,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石面。指尖刚触到石头,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平静,只是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。
“走了。”阿灰拽了他一把,掌心的印记又开始发烫,这次烫得格外凶,像有团火在皮肤底下烧,“一堆破石头有啥看头。”
他拽着玄奘往回走,脚步又快又急,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。眼睛却忍不住瞟向碎石堆深处——那里的野草长得特别密,风一吹就往两边倒,露出底下一块凹陷的地面,圆圆的,像个巨大的脚印。
“等等。”玄奘突然停下,指着碎石堆边缘的一块小石头,“那上面有字。”
阿灰不耐烦地回头,见那石头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孙”字,像是用爪子抠出来的,边缘还带着新鲜的白痕,绝不是五百年前的旧东西。
就在这时,一阵风卷过碎石堆,卷起的尘土里,混着根金灿灿的毫毛,闪了一下,就没了踪影。
“啊——!”
阿灰突然痛得低吼出声,双手死死抱住头,身子顺着岩石滑下去,蹲在地上。
又来了!比任何一次都清楚!
他看见自己缩在岩石后面,看着那只石猴举着金箍棒冲向玄奘,想喊“小心”,喉咙却像被堵住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下一秒,那根金光闪闪的棒子突然扫过来,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,骨头碎裂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,血一下子涌进喉咙,又腥又甜。
耳边是那只猴子狂怒的嘶吼,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,每个字都砸在心上: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“阿灰!”玄奘赶紧蹲下来,伸手想扶他,却被他猛地甩开。
“别碰我!”阿灰的声音带着哭腔,这是他第一次在玄奘面前失态,“疼……头好疼……”
他死死咬着牙,指甲抠进地里,带出几道血痕。眼前的碎石堆在打转,一会儿变成血泊,一会儿变成那只猴子的脸,火眼金睛里全是戾气。
玄奘没再碰他,只是蹲在旁边,看着他痛苦的样子,眉头拧得很紧。他慢慢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——刚才阿灰嘶吼的瞬间,他好像也听见了些什么,不是疼,是种很遥远的、带着委屈的喊声,像在喊“师父”。
但他没说。此刻阿灰的痛太凶,他不能分神。
过了好一会儿,阿灰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,只是身子还在抖,脸色白得像纸。他抬起头,眼眶通红,看着玄奘,声音哑得厉害:“那猴子……他打我……用棒子……”
玄奘沉默了片刻,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,像小时候他被野猪抓伤时那样,动作很轻。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声音很稳,“过去了。”
阿灰没说话,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,肩膀抵着肩膀。掌心的印记还在发烫,但好像没刚才那么疼了。
风掠过碎石堆,野草沙沙作响,像在说什么悄悄话。玄奘望着那块刻着“孙”字的石头,突然想起老和尚说过的话:“有些债,五百年也还不清。”
他低头看了看阿灰,又抬头望向西行的路。阳光刺破云层,洒在官道上,亮得晃眼。
“走吧。”他站起身,伸手把阿灰拉起来,“路还长。”
阿灰点点头,攥紧了腰间的猎刀。掌心的锁链印记还在隐隐发烫,但他心里突然没那么怕了。
远处的云端,一只猴子蹲在云头上,手里转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。他看着那两个并肩走远的身影,突然咧嘴笑了,露出两排白牙。
“师父,那小子……好像有点眼熟。”他挠了挠头,纵身化作一道金光,朝西行的方向追去,“不管了,先跟上再说!”
官道上,阿灰跟着玄奘慢慢往前走。猎刀的叮当声,锡杖的笃笃声,还有两人的脚步声,在风里混在一起,倒也不显得孤单。
阿灰摸了摸掌心的印记,那里还在发烫。他想,不管那只猴子是谁,不管那棒子有多凶,这次他不会再躲了。
至少,得护着身边这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