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城门在晨光里缓缓打开,吱呀声像老槐树的叹息。阿灰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,蹲在护城河的石桥上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包袱角——那里藏着个软乎乎的东西,是他昨夜在破屋里缝到后半夜的,针脚歪得能绊住蚂蚁。
包袱里没什么值钱物件:一件打满补丁的短褂,是他爹临终前塞给他的,领口磨出了毛边;一把磨得雪亮的猎刀,刀鞘上缠着清溪村的麻绳,是他娘生前搓的;还有半包野山楂干,酸得能提神,是上次去终南山采的。最底下用油纸包着双布鞋,玄奘给他纳的,针脚歪歪扭扭像爬满了小虫子,他舍不得穿,总觉得穿上就会磨坏那点心意。
“磨蹭啥?”玄奘的声音从身后飘来,带着清晨的凉意。
阿灰猛地站起来,差点把包袱甩进河里。回头看见玄奘站在桥头,背着个小小的行囊,手里提着那根锡杖,金钵用布裹着挂在杖头,晃晃悠悠的。还是那身灰布僧袍,领口系得比往常紧,大概是怕风灌进喉咙——他这几日咳嗽又重了些,夜里总听见他禅房的灯亮到三更。
“等你。”阿灰把包袱往肩上拽了拽,目光在他身上打转,“就带这点东西?换洗衣物呢?治咳嗽的草药呢?我昨儿个去药铺给你抓的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玄奘打断他,嘴角弯了弯,露出点笑意,“出家人,哪那么多讲究。”他顿了顿,视线落在阿灰的包袱上,“你这是……”
“送你到城外。”阿灰说得干脆,眼睛却瞟向城门里——护国寺的方向,晨钟刚敲过第一响,烟青色的雾气里,能看见那棵桃树的顶梢,去年他还蹲在树下数过玄奘禅房的灯影。
玄奘没戳破他。这几日阿灰嘴上喊着“送到城外就回”,手脚却诚实得很:帮他把经书捆成卷,塞进背囊最底下,说“别让经页被露水打湿”;去铁匠铺把猎刀磨得能照见人,嘟囔“路上遇着野狗也能吓唬吓唬”;甚至昨夜蹲在他禅房外,借着月光缝东西,针扎破手指的闷哼声,他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走吧。”玄奘率先迈步,锡杖点在青石板上,笃笃的声响像在数着步数。
阿灰赶紧跟上,两人并肩走在官道上。晨露打湿了路面,踩上去软软的,混着青草的腥气。偶尔有早起的货郎推着车经过,总会多看他们两眼——一个和尚,一个背着猎刀的糙汉,怎么看都不搭,却走得齐整,像两条并着游的鱼。
走到半路,阿灰突然停下脚步,手在怀里摸了半天,掏出个东西往玄奘手里塞。是个小小的布偶,用粗麻布缝的,歪歪扭扭像只老虎,眼睛是用黑豆钉的,尾巴还缺了一截,布面上沾着几点暗红,是他昨夜扎破手指的血。
“这是……”玄奘捏着布偶,老虎的耳朵有点扎手,边缘的线头还没剪干净。
“辟邪的。”阿灰别过脸,耳根发红,“清溪村的老人说,山里的娃戴个老虎布偶,野兽就不敢靠近了。”他没说出口的是,昨夜缝到后半夜,线团滚到床底,他摸黑找了半宿,指尖的血滴在布上,倒像给老虎添了身花纹。
玄奘把布偶揣进怀里,贴着心口的位置。能感觉到布偶上还带着阿灰的体温,粗麻布蹭着僧袍,有点扎人,却让人心里发暖。“好。”他点点头,指尖在布偶的尾巴缺口处轻轻碰了碰,“我每天都带着。”
“谁要你天天揣着?”阿灰嗤笑一声,眼眶却有点发热,“别弄丢就行,那黑豆眼睛,我缝了半宿。”
走了约莫一个时辰,到了十里坡。坡上有棵老槐树,树干要两人合抱,是长安人送远行亲友歇脚的地方。树下有个卖茶水的小摊,摊主是个瞎眼老婆婆,听见脚步声就喊:“喝茶不?刚沏的茉莉,香得很!”
“歇会儿。”阿灰扶着玄奘在石头上坐下,跑去买了两碗茶。茶水烫得舌尖发麻,茉莉香混着晨露的潮气,倒让人心里踏实。
“到这儿,就算出城了。”玄奘望着远处的官道,路像条黄带子,一首飘到天边,“你回去吧,粮铺老板该骂你了。”
“他敢。”阿灰喝了口茶,烫得首缩脖子,“我跟他说去终南山采草药,治瘟疫的。他留得住?”其实他根本没跟老板说,那老头早看他不顺眼,少个扛米的,正好清净。
玄奘没接话,着茶碗的缺口——这碗跟他禅房里那个吃饭的碗很像,都是粗瓷的,边缘磕掉了一块。过了会儿,他轻声说:“西天很远,听说要走三西年。”
“那又咋?”阿灰梗着脖子,声音却有点虚,“等你取了真经回来,我给你做荠菜豆腐羹,清溪村那种,撒点野山椒,鲜得能招山神。”他说得唾沫横飞,好像己经闻到了香味——小时候玄奘总爱喝这个,每次他娘做这羹,玄奘都要多扒两碗糙米饭,嘴角沾着豆腐沫,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耗子。
“说不定……回不来。”玄奘的声音很轻,像风拂过树叶,“老和尚说,路上有妖怪,专爱吃……”
“闭嘴!”阿灰猛地站起来,茶碗差点脱手,“胡说啥?忘了我是谁?小时候在黑风口,我一拳打跑过野猪!你遇着妖怪,我……”
他突然说不下去了。他只是个凡人,没孙悟空那样的本事,连字都认不全,跟着去了,怕是只会拖累玄奘。
玄奘看着他涨红的脸,眼底闪过点什么,像月光落进水里。“没忘。”他轻声说,“那回你把野猪赶跑,自己胳膊划了个大口子,血淌得像小溪,还嘴硬说‘皮外伤’。”
阿灰的脸更红了,蹲下身抠地上的泥。泥土是黄的,混着草根,像清溪村的土。他突然想起临走前,客栈掌柜追出来塞给他一吊钱,骂骂咧咧说“滚远点,别死在外头”。他把钱扔回桌上,扛起包袱就走——他阿灰,还不至于要别人可怜。
太阳慢慢爬高了,官道上开始有商旅经过,马车轱辘咕噜响,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瞎眼老婆婆收拾起摊子,拄着拐杖往坡下走,虽看不见路,脚步却稳得很。
“该走了。”玄奘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土。
阿灰也站起来,把包袱往肩上勒了勒。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没动。
玄奘提着锡杖往前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:“真不回?”
阿灰看着他,突然咧嘴笑了,露出两排白牙,像小时候偷摘了邻居家的果子,被追得满山跑时那样。“谁说要回?”他把猎刀往腰上别了别,“我跟你去。”
玄奘愣住了,眼里闪过惊讶,随即是掩不住的笑意,像春风化了冰。“你不是要回粮铺?”
“回个屁!”阿灰大步走到他身边,跟他并排站着,“那破地方早待腻了。再说,”他压低声音凑到玄奘耳边,“你这身子骨,走三步咳两声,没人照顾咋行?我可不想等你回来,瘦成根竹竿。”
玄奘的耳朵红了,咳嗽两声,没反驳。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布偶,粗麻布隔着僧袍硌着掌心,像阿灰总爱皱起的眉头。“那……走吧。”他说,脚步轻快了些,锡杖点地的声响也跟着明快起来。
“走!”阿灰应了一声,跟他并肩往前走。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,紧紧缠在一起,像两条扯不开的锁链。
风从坡上吹下来,带着槐花的香,拂过两人的头发。阿灰哼起了清溪村的小调,调子跑得到处都是,却透着股高兴劲儿。玄奘听着,嘴角一首扬着,咳嗽都轻了些。
他们谁都没再提“送你到城外”的话。有些事,不用说出口,就像阿灰缝的那个布偶,笨拙,却带着唯一的体温——不管前路有多少妖怪风雨,身边有这个人,就什么都不怕。
官道两旁的野草在风里摇啊摇,像在送行。阿灰摸了摸怀里的布鞋,针脚硌着胸口,暖暖的。他想,这趟西行,怕是比去终南山采草药难多了,可心里却像揣了个小太阳,亮堂堂的。
反正,他阿灰这辈子,就没怕过啥。只要能护着身边这个人,别说西天,就是刀山火海,也敢闯一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