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雨总带着股土腥味。入夏第一场暴雨下了三天,护国寺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,墙角的青苔疯长,像给灰色的墙裹了层绿毯。
阿灰蹲在粮铺屋檐下,看着雨帘发呆。他手里攥着块油纸,里面是刚烤好的红薯,冒着热气,甜香混着雨气飘得老远。这是给玄奘留的——自从上次在大慈恩寺外淋了场雨,玄奘就总咳嗽,老和尚说吃点热乎的能好些。
“发什么呆?”粮铺老板踢了踢他的脚,“把那车绿豆搬到地窖去,别让雨水泡了!”
阿灰应了声,扛起麻袋往地窖走。刚下过雨的地窖潮乎乎的,墙角堆着去年的陈米,泛着股霉味。他把绿豆码整齐,转身要走,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,夹杂着女人的哭声。
“是城西张屠户家的,”守地窖的老王头抽着旱烟,眯着眼说,“昨儿个还好好的,今早就没气了,听说又是那怪病。”
阿灰心里咯噔一下。这半年来,长安城里总有人得怪病,先是发烧,然后上吐下泻,不出三天就没气了。官府说是“时疫”,贴了告示让百姓少出门,可死的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多。
他顾不上老板的呵斥,抓着油纸包就往护国寺跑。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,他跑得飞快,怀里的红薯烫得胸口发暖,倒让他想起清溪村的雨天——那时候他总拉着玄奘往山里跑,躲在岩洞里烤红薯,雨水顺着洞顶的石缝往下滴,打在红薯皮上滋滋响。
护国寺门口围着些香客,神色慌张地议论着。“听说了吗?吏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也没了……”“这病邪乎得很,怕是佛祖也救不了……”“我昨儿个去大慈恩寺,见那里的和尚也戴起了口罩……”
阿灰挤开人群往里冲,被守门的小沙弥拦住:“施主,方丈说今日不接外客。”
“我找玄奘!”阿灰急道,“他咳嗽好点没?”
正说着,就见玄奘从大殿里走出来。他换了身灰布僧袍,比平时穿的青衫素净些,袖口磨出了毛边。手里提着个药罐,里面飘出苦艾的味道,闻着就呛人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玄奘看见他,眉头皱了皱,“雨这么大,不怕淋坏了?”
“给你送红薯。”阿灰把油纸包往他手里塞,目光在他脸上打转——脸色确实比上次见时白了些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,咳嗽时肩膀微微发颤。“那怪病……”
“别担心,”玄奘打断他,把药罐递给他,“帮我倒了吧,太苦了。”
阿灰接过药罐,刚要往墙角泼,就被玄奘拉住:“倒在那棵桃树下,能当肥料。” 他指了指后院那棵桃树,去年阿灰还蹲在树下看他禅房的灯。
阿灰撇撇嘴,还是听话地把药倒在了桃树下。苦艾味混着泥土的腥气,竟奇异地让人安心。他回头时,看见玄奘正站在廊下,望着雨幕里的长安城,眼神发空,像丢了魂。
“在想啥?”阿灰走过去,把剩下的半个红薯塞给他。
玄奘咬了一口,红薯的甜气冲淡了嘴里的苦味。“在想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很轻,“那些得怪病的人,是不是也像清溪村的狗蛋一样,等不到药就没了。”
阿灰没说话。他想起狗蛋死的时候,脸白得像纸,眼睛瞪得圆圆的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。那时候玄奘跪在寺庙里求了三天三夜,嗓子都哑了,可狗蛋还是没活过来。
“方丈说,这病是天谴。”玄奘的声音更低了,“说长安城里的人太贪心,惹得老天爷不高兴了。”
“放屁!”阿灰脱口而出,又觉得在寺庙里说脏话不好,赶紧闭了嘴。可心里的火却上来了——张屠户虽然杀猪,却总给乞丐分肉;吏部尚书家的小公子,上次还看见他给路边的流浪猫喂食。这些人哪里贪心了?
玄奘没怪他说脏话,只是轻轻叹了口气,把没吃完的红薯放进袖袋里:“我得去抄经了,方丈说抄一百遍《心经》,或许能求来菩萨保佑。”
阿灰看着他走进禅房的背影,突然觉得那灰布僧袍像片叶子,风一吹就会飘走。他摸了摸掌心的锁链印记,不知怎的,那道深金色的印记竟有些发烫,像揣了块小烙铁。
接下来的几天,雨没停,死的人却越来越多。官府开始封城,东西两市都关了门,街面上冷冷清清的,只有巡城的兵丁来回走动,铠甲碰撞的声音在空巷里回荡,听得人心里发慌。
阿灰没去粮铺干活了。老板一家都染了病,请了郎中来看,却连门都不敢进,只敢隔着窗户递药。阿灰索性在护国寺附近租了间破屋,白天帮着寺里挑水劈柴,晚上就蹲在玄奘禅房的窗台下,听他咳嗽的声音。
这天夜里,雨终于小了些,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。阿灰刚把劈好的柴堆在厨房门口,就看见个老妪站在寺门口,手里拄着根竹杖,肩上挎着个蓝布包袱,头发和衣服都湿了,却站得笔首,像株经霜的芦苇。
“施主,”老妪的声音很轻,却穿透了雨声,“请问玄奘师父在吗?”
阿灰打量着她——穿着粗布衣裳,袖口磨破了,脚上的布鞋沾满泥浆,可眼神清亮,不像普通的乡下老妪。“你找他干啥?”他警惕地问,最近寺里管得严,陌生人都不让进。
“送样东西。”老妪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散开,“对他有用的东西。”
正说着,玄奘从禅房里走出来,手里拿着本经书,大概是抄经累了,出来透透气。“阿灰,怎么了?”他看见老妪,愣了一下,随即合掌行礼,“施主深夜到访,有何指教?”
“不敢当。”老妪从包袱里掏出两样东西,递给他——一根锡杖,杖身刻着缠枝莲纹,顶端的宝珠在月光下泛着柔光;一个金钵,边缘磨得发亮,像是用了很多年。“这两样东西,送与师父。”
玄奘愣住了,没接。“施主的厚礼,贫僧不敢收。”
“非是厚礼,是机缘。”老妪的目光落在他脸上,带着种说不出的深意,“西方灵山有真经,能消世间苦难,解长安瘟疫之根。师父若愿亲往求取,便是救了满城百姓。”
“西方灵山?”玄奘喃喃道,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,“那不是传说中的地方吗?”
“信则有,不信则无。”老妪把锡杖和金钵往他怀里一塞,转身就要走,竹杖点在青石板上,发出笃笃的声响,“师父好自为之,莫要错过了机缘。”
阿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,心里莫名发慌。他快步走到玄奘身边,见他正盯着锡杖顶端的宝珠发呆,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。
“这老妪不对劲。”阿灰沉声道,“平白无故送这么贵重的东西,还说什么灵山有真经……怕不是骗子吧?”
玄奘没说话,只是轻轻抚摸着金钵的边缘。钵身冰凉,却像是带着股奇异的力量,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清溪村的寺庙里,老和尚讲的那些故事——关于西天,关于真经,关于能救苦救难的佛。
“你还记得狗蛋吗?”玄奘突然开口,声音有些发颤,“那时候我们求佛,佛没应。可现在……有个机会能救更多人,我能不去吗?”
阿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。他想起狗蛋死时的样子,想起这几天街上抬走的那些棺材,想起玄奘咳嗽时难受的模样。他想说“别信那老妪的话”,想说“长安离灵山十万八千里,你走不到的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“你想去?”
玄奘抬起头,眼睛里蒙着层水汽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。“我想试试。”他说,“不为成佛,不为功德,就为了……别再有人像狗蛋那样,等不到天亮。”
他低头看着怀里的锡杖和金钵,又抬头望向窗外——阿灰白天劈好的柴堆在墙角,整整齐齐的,像座小小的山。雨水打在柴禾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极了清溪村的雨声。
“好。”玄奘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决心,“我去。”
阿灰没再劝。他知道玄奘的性子,认定的事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就像小时候,明明怕黑,却非要拉着他去后山看萤火虫;明明晕船,却非要跟着渔夫去河里捞鱼。
他转身往门外走,雨丝落在脸上,凉凉的。“我去收拾东西。”他说,声音有点闷,“你要去多久?我……我送你到城外。”
“可能要很久。”玄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“方丈说,灵山在万里之外,要过沙漠,翻雪山,还要……对付妖怪。”
阿灰的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。“知道了。”他说,“反正我也没啥事,送你一程不碍事。” 他攥紧了拳头,掌心的锁链印记烫得厉害,像要烧起来似的——他没说出口的是,不管多久,不管多远,他都得跟着。
那天晚上,阿灰没回自己的破屋,就在玄奘禅房的门槛上坐了一夜。雨停了,月亮从云里钻出来,洒在院子里的桃树上,新结的桃子泛着青白色,像一颗颗没成熟的心事。
玄奘在屋里抄经,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沙沙作响,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咳嗽。阿灰听着,心里明明慌得厉害,却奇异地平静——就像小时候躲在岩洞里,听着外面的风雨声,知道身边有个人,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天快亮的时候,玄奘推开门,看见阿灰靠着门框睡着了,怀里还抱着把磨亮的猎刀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把自己的僧袍脱下来,盖在阿灰身上。僧袍上还带着淡淡的苦艾味,却让阿灰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。
玄奘转身回到屋里,把锡杖靠在墙角,金钵放在桌上。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,长安的轮廓在晨光中慢慢清晰,像幅水墨画。
“等着我。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轻声说,像是在对这座城承诺,又像是在对自己说,“我会带着真经回来的。”
墙角的锡杖轻轻动了一下,顶端的宝珠闪过一丝微光,快得像错觉。而门槛上的阿灰,掌心的锁链印记突然亮了起来,深金色的光芒透过粗布衣裳,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细微的弧线,像条睡醒的小蛇,轻轻缠绕住两人的影子。
雨彻底停了。远处传来鸡叫声,一声接着一声,穿透了长安城的寂静,像是在催促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