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 两年长安居

2025-08-23 522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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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。护国寺后院的桃树冒出第一朵花苞时,阿灰正蹲在粮铺门口磨斧头。斧头刃被磨得雪亮,映着他脸上新添的疤——是昨天替隔壁豆腐铺老板挡醉汉时被酒坛子砸的,现在还泛着红。

“阿灰!又偷懒!”粮铺老板的嗓门像铜锣,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,“赶紧把那车糙米扛到后院去!”

阿灰应了声,扛起麻袋往院里走。麻袋压得他肩膀咯吱响,可他脚步轻快,心里盘算着事儿——前几天在城外采的荠菜该够吃了,晚上包点素饺子,给玄奘送过去。

这两年,他早摸透了护国寺的规矩。戌时三刻,西角门会虚掩着,是给晚归的和尚留的。他就趁着这时候溜进去,把东西放在玄奘禅房窗台上,有时是新采的菌子,有时是攒钱买的素点心,偶尔还会塞一把清溪村带来的野山椒——玄奘总说长安的菜太淡,偷偷嚼一颗能提神。

刚把糙米卸完,就听见街上一阵喧哗。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簇拥着个青衫少年走过来,少年手里捧着卷经书,眉目清朗,正是玄奘。

“玄奘师父,您方才讲的‘无我相’,真是闻所未闻!”一个书生拱手笑道,“难怪连吏部尚书都要亲自来听您讲经。”

玄奘微微颔首,笑容温和:“施主过誉了,不过是些浅见。”

阿灰躲在粮铺门后,偷偷看着。这两年,玄奘长个子了,声音也变了些,不像小时候那么脆,多了点沉稳的底气。护国寺的方丈常说,玄奘是“百年难遇的慧根”,才十二岁就成了长安城里最年轻的讲经僧,连皇宫里的贵人都常来请他去说法。

可在阿灰眼里,他还是那个会把“慈”字写成“兹”加鸡腿的书呆子。

玄奘走过去老远,阿灰才敢从门后钻出来,摸着下巴傻笑。旁边卖糖葫芦的老李头戳他:“又看你那小和尚朋友呢?这两年天天看,还没看够?”

阿灰梗着脖子:“谁看他了?我看天呢!” 嘴上硬,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玄奘的方向挪了几步,首到那青衫背影拐进护国寺的山门,才悻悻地回粮铺干活。

这天晚上,阿灰提着食盒往护国寺去。食盒里是刚包好的荠菜饺子,还冒着热气。他熟门熟路地从西角门溜进去,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跟着主人的狗。

玄奘的禅房亮着灯,窗纸上映着他低头看书的影子,手指在书页上慢慢划过,认真得很。阿灰刚把食盒放在窗台上,就听见里面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,接着是玄奘的声音,轻轻的:“是阿灰吗?”

阿灰吓了一跳,差点撞翻旁边的花盆。“你咋知道是我?”他压低声音,贴着墙根站着。

“除了你,没人会在窗台上留野山椒。”玄奘的声音带着笑意,“进来吧,门没锁。”

阿灰犹豫了一下,还是推门进去了。禅房很小,一桌一椅一榻,墙上挂着幅字,写着“慈悲”二字,笔锋清秀,就是那“心”字的勾写得特别长,像个歪歪扭扭的鸡腿——还是小时候的毛病。

玄奘正坐在桌前,手里拿着本《金刚经》。看见阿灰进来,他把经书合上,指着桌上的盘子:“刚化缘来的杏仁酥,你尝尝。”

阿灰拿起一块塞进嘴里,甜得齁人。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他攒了半个月工钱买的《百兽图》,画着老虎、兔子、野猪,都是清溪村常见的模样。“给你的。”他把画往桌上一推,耳朵有点红,“念经累了,看看解闷。”

玄奘拿起画,眼睛亮起来,像见了宝贝:“这老虎画得真像!比寺里画册上的精神多了。” 他小心地把画卷起来,放进书箱最底层,“上次你说清溪村的老虎会爬树,我还不信呢。”

“骗你干啥?”阿灰梗着脖子,“有次我还看见……” 话没说完,突然想起自己客栈里的破桌子——桌角缺了块木片,总是晃悠,全靠玄奘上个月塞给他的那本《金刚经》垫着,封皮都被磨出个豁口了。

“你那本《金刚经》……”阿灰挠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,“被我垫桌脚了,磨破点皮。”

玄奘挑眉,语气里带着点无奈,又有点好笑:“我就说你拿回去没好事。”

阿灰更窘了。这两年,玄奘隔三差五就给他塞经书,《心经》《法华经》,什么都有。可他认字不多,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就头疼,还不如垫桌脚实在——至少能让桌子不晃。

“其实……”玄奘突然开口,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着,“你要是想学认字,我可以教你。就像小时候在清溪村那样。”

阿灰心里一动,刚想说“好啊”,就听见外面传来钟鸣声,是亥时了。“我该走了。”他站起来就往外走,像被什么追着似的,“饺子在窗台,凉了不好吃。”

他走到门口,又被玄奘叫住。“阿灰,”玄奘从书架上抽出本新的《金刚经》,递给他,“这本你拿着,上次那本……垫桌脚就垫吧,别弄丢了就行。” 他顿了顿,声音轻了些,“下个月我要去大慈恩寺讲经,可能要住些日子。”

阿灰的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:“知道了。” 说完就推门出去,身影很快融进夜色里。

玄奘看着他消失的方向,拿起窗台上的食盒。饺子还热着,荠菜馅里混着点豆腐,是清溪村的做法。他夹起一个放进嘴里,突然想起两年前阿灰在黑风口说的话:“送你到长安,你当和尚我就回村。”

可这两年,阿灰没回过一次清溪村。

第二天一早,阿灰刚把粮铺的门板卸下来,就看见几个泼皮堵在护国寺门口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:“什么狗屁神童?我看就是个只会装模作样的小崽子!”“听说他爹是开粮铺的?放着家业不守,跑来当和尚,不是傻子是什么?”

阿灰的火“噌”地就上来了。他抄起墙角的扁担,几步冲过去,劈头盖脸就打:“嘴巴放干净点!”

泼皮们没想到有人敢动手,被打得嗷嗷叫。有个黄毛小子认出阿灰,梗着脖子喊:“你是哪来的野种?敢管爷爷们的事?”

“我是你爷爷!”阿灰一脚把他踹翻在地,扁担指着其他几人,“再敢骂一句,打断你们的腿!” 他掌心有点发烫,那道锁链印记在阳光下隐隐发亮,像团跳动的小火苗。

这两年,他早就成了长安城里的“护僧狂魔”。谁要是敢在背后说玄奘一句坏话,被他听见了,轻则挨顿揍,重则被掀了摊子。有次甚至追着个骂人的货郎跑了半条街,最后把人逼到墙角,硬生生让对方给护国寺的方向磕了三个头。

“阿灰!住手!”玄奘的声音突然传来。

阿灰回头,看见玄奘站在寺门口,脸色有点白。“他们骂你。”他把扁担往地上一戳,气鼓鼓地说。

“出家人不与人争口舌。”玄奘走过来,把他拉到一边,对那几个泼皮合掌行礼,“施主们若有不满,尽管冲贫僧来,与这位施主无关。”

泼皮们见玄奘好说话,又开始嚣张起来:“小和尚,你要是识相,就把朝廷赏的锦缎拿出来分分,不然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就被阿灰的眼神吓回去了。那眼神太凶,像山里饿了三天的狼,看得人心里发毛。

“我们走!”黄毛小子撂下句狠话,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。

“你看看你,又打架。”玄奘拉着阿灰的手腕,检查他有没有受伤,眉头皱得紧紧的,“上次的伤还没好呢。”

“他们该打。”阿灰梗着脖子,心里有点委屈——他明明是为了护着玄奘。

玄奘叹了口气,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,倒出点药膏,往他手背上抹。药膏凉凉的,带着股清香。“下次别这样了,”他的声音很轻,“我不怕他们骂,就怕你受伤。”

这句话像颗糖,化在阿灰心里,甜丝丝的。他别过脸,看着地上的影子,突然说:“你去大慈恩寺的时候,我跟你去。”

玄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:“你不用干活吗?”

“请假。”阿灰说得干脆,“老板不敢不给假。” 其实他心里清楚,粮铺老板早就看他不顺眼了,要不是他干活实在,早就被赶走了。

玄奘看着他,眼睛里有笑意,还有点别的什么,像藏着星星的夜空。“好啊。”他点点头,“大慈恩寺的桃花开得正好,比护国寺的艳多了。”

那天晚上,阿灰没回客栈,蹲在护国寺的桃树下,看着玄奘禅房的灯亮到后半夜。他摸了摸掌心的锁链印记,那道淡金色的印记比两年前清晰多了,像条醒着的小蛇,轻轻发烫。

他想起两年前刚到长安的时候,总觉得这地方太大,太吵,不如清溪村好。可现在,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,突然觉得长安也没那么讨厌了。

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。阿灰照旧在粮铺干活,有空就去城外采野菜,晚上给玄奘送吃的;玄奘照旧念经、讲经,偶尔教阿灰认几个字,把他画的《百兽图》藏得好好的。

有天阿灰送完饺子,刚要走,就被玄奘叫住。“阿灰,”玄奘从书箱里拿出个布包,递给他,“这个给你。”

布包里是双布鞋,针脚有点歪歪扭扭,鞋底纳得厚厚的。“我学着做的,”玄奘有点不好意思,“可能不太合脚。”

阿灰拿起鞋,心里猛地一热。他穿的鞋早就磨破了底,脚趾头都露在外面。这双鞋虽然不好看,可摸着厚实,肯定暖和。“还行。”他把鞋往怀里一塞,转身就跑,生怕被玄奘看见他红了的眼眶。

回到客栈,他把新鞋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,没舍得穿。晚上睡觉的时候,他摸着鞋面上歪歪扭扭的针脚,突然想起小时候玄奘给他缝破了的裤子,也是这么笨手笨脚的,把补丁缝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。桌角那本《金刚经》还垫在那儿,豁口处露出点泛黄的纸页,像在偷偷看他。

转眼就到了三月,大慈恩寺的桃花果然开得像火烧。阿灰跟在玄奘身后,往寺里走。路上的香客络绎不绝,都在议论“护国寺的玄奘师父”,说他年纪轻轻就有大见识。

“你看,都说你厉害了。”阿灰凑到玄奘耳边,小声说。

玄奘笑了笑,没说话,只是脚步放慢了些,等着阿灰跟上。

讲经的地方在大雄宝殿,里面挤满了人。阿灰挤不进去,就在殿外的台阶上坐着,听里面传来玄奘的声音。他讲的还是那些“苦”啊“空”啊的,阿灰听不懂,可听着那声音,心里就踏实。

突然,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。阿灰站起来,看见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围着个书生,推推搡搡的。“敢在玄奘师父讲经的时候闹事,活腻了?”有人小声议论。

阿灰心里咯噔一下,刚想挤进去看看,就听见那书生喊:“我只是说这经讲得不对!佛家说众生平等,为何当官的就能站前面,我们老百姓就得挤后面?”

这话像根针,扎在阿灰心上。他想起清溪村的王猎户,明明和陈掌柜一样交税,却连村里的祠堂都不能进。

里面的讲经声停了。过了一会儿,玄奘走出来,对着那书生合掌行礼:“施主说得是,是贫僧考虑不周。” 他转头对官差说,“让这位施主进来吧,就坐我旁边。”

书生愣住了,官差也愣住了。阿灰站在台阶下,看着玄奘的背影,突然觉得他比殿前的石狮子还挺拔。

那天晚上,阿灰没送饺子,背了个竹篓来。篓里是刚从城外挖的新鲜竹笋,带着露水,还有几个野山楂,红得像小灯笼。“给你的,”他把竹篓往禅房地上一放,“今天那书生说得对,凭啥当官的就能站前面?”

玄奘蹲下身,拿起根竹笋,指尖蹭到露水,亮晶晶的:“你还会挖笋?”

“山里长大的,啥不会?”阿灰说得得意,“这笋清炒最鲜,比寺里的素斋好吃多了。”

玄奘把竹笋码整齐,又拿起个野山楂,咬了一小口,酸得眯起眼睛,却笑起来:“真酸!跟清溪村后山的一个味。” 他看着阿灰,突然说,“其实……我有时候也觉得,经书里说的不一定都对。”

阿灰愣住了。他以为像玄奘这样的和尚,肯定把经书当圣旨。

“就像你说的,”玄奘擦了擦嘴角的汁水,“老虎会爬树,可经书上说老虎‘性猛而拙’,从来没提过爬树。说不定……这世上还有很多经书没说过的事。”

阿灰没说话,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他用野山楂熬的果酱,拌了点蜂蜜,酸甜正好。“给你抹馒头吃。”他把纸包往桌上一推,耳朵有点红——这是他熬了三个晚上才成的,烧坏了两个瓦罐。

玄奘打开纸包,一股清香飘出来,像把整个春天都装在了里面。他用指尖蘸了点,放进嘴里,眼睛亮起来:“比寺里的果酱好吃!有清溪村的味道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阿灰梗着脖子,心里却甜滋滋的。

“对了,”玄奘放下油纸包,眼睛亮晶晶的,“下个月我要去终南山采草药,方丈说那里的灵芝能治瘟疫。你……要不要一起去?”

阿灰心里一动,刚想说“好啊”,就听见窗外传来打更声,三更了。“我该走了。”他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,“采草药的时候叫我。”

他走到门口,又回头看了一眼。玄奘还蹲在地上,手里拿着个野山楂,对着月光照,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,嘴角带着笑。

阿灰摸了摸怀里的布鞋,鞋底的针脚硌着胸口,暖暖的。他想,这两年的约定,好像不止是他送玄奘到长安,还有点别的什么,像掌心的锁链印记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烫。

长安的夜风吹过,带着桃花的香气。阿灰哼着清溪村的小调,脚步轻快地往客栈走。他知道,明天天一亮,又该去粮铺扛米了,可心里却像揣了个小太阳,暖烘烘的。

反正,有玄奘在的地方,好像哪里都是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