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时,阿灰正蹲在马车顶上啃野苹果。苹果是路过果园时顺手摘的,酸得他龇牙咧嘴,却还是舍不得扔——这是清溪村没有的味道,带着点陌生的甜,像玄奘偶尔露出的笑容。
“快看!”车夫在前面吆喝,鞭子指向远处,“那就是朱雀门!过了这门,就算进长安了!”
阿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心脏猛地一跳。
城墙高得像要戳破天,青砖缝里长满了青苔,却依旧透着股威严,仿佛能挡住千军万马。城门上方的“朱雀门”三个大字,是用金粉写的,在夕阳下闪闪发亮,晃得人眼睛疼。来往的行人车马挤挤挨挨,有穿绫罗绸缎的富商,有扛着锄头的农夫,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差,吆喝声、马蹄声、叫卖声混在一起,像一锅煮沸的粥,热闹得让人发晕。
这就是长安?阿灰看得有点发愣。比清溪村大了不知多少倍,连空气里都飘着股不一样的味道——有脂粉香,有酒气,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,不像清溪村,只有泥土和草木的清新。
“到了。”玄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。他己经换上了干净的僧袍,头发剃得整整齐齐,露出光洁的额头,站在喧闹的人群里,像株刚洗过的青竹,透着股干净的气。
护国寺在长安城的西北角,离朱雀门还有段路。两人没再坐马车,牵着竹箱慢慢走,像两只误入闹市的小鹿,小心翼翼地避开往来的行人。阿灰把猎刀藏得更深了些,刀柄硌着腰,让他心里踏实了点——这地方人太多,比黑风口还让人不安。
护国寺的山门气派得很,朱红的漆门上钉着铜钉,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,“护国寺”三个字苍劲有力,一看就不是凡人写的。门口的石狮子张着嘴,露出锋利的牙齿,吓得阿灰往玄奘身后缩了缩。
“别怕,是石头做的。”玄奘忍不住笑了,拉着他的袖子往里走。
寺里比外面安静多了,香炉里飘着淡淡的檀香,和尚们穿着灰色的僧袍,来来往往地走着,脚步轻得像猫。一个小沙弥见了他们,眼睛一亮,转身就往里跑,嘴里喊着“方丈!方丈!有人来了!”
没过多久,一个白胡子老和尚走了出来。他穿着件月白色的僧袍,手里拄着根竹杖,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样,眼睛却很亮,像含着两汪清泉。“阿弥陀佛。”他对着玄奘合掌行礼,声音像敲玉磬一样好听,“可是清溪村来的玄奘小师父?”
玄奘赶紧回礼,腰弯得很低:“弟子陈玄奘,拜见方丈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老和尚扶起他,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,突然问,“你可知,众生为何有苦难?”
这个问题像块石头,砸在阿灰心上。他想起清溪村的瘟疫,想起狗蛋没了的门牙,想起王婶喝药时皱起的脸。这些苦难,是为什么呢?
玄奘沉默了片刻,抬起头,眼睛很清,像雨后的天空:“因为执念。求而不得,便生苦难。”
老和尚的眼睛亮了亮,点了点头:“说得好。苦海无边,唯有破执方能登岸。”他顿了顿,对玄奘说,“从今日起,你便在护国寺修行吧,法号依旧叫‘玄奘’。”
阿灰在旁边听着,心里有点空落落的。玄奘留下了,那自己呢?他不是说好了,送他到长安就回清溪村的吗?
“那我……”阿灰刚想开口说“我走了”,就被玄奘拉住了袖子。玄奘看着他,眼睛里有话,像在说“别急着走”。
老和尚也看向阿灰,笑了笑:“这位小施主若不嫌弃,也可在寺里暂住几日。”
阿灰张了张嘴,想说“不用了”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他看了看玄奘,又看了看这陌生的寺庙,突然觉得,回清溪村的路,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远。
那天晚上,阿灰住在护国寺旁边的客栈里。客栈很小,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破桌子,墙角还结着蜘蛛网。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——是清溪村的虫鸣?是玄奘念经的声音?还是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楚的舍不得?
“砰!砰!”有人在敲门。
阿灰猛地坐起来,抓起枕边的猎刀:“谁?”
“是我。”是玄奘的声音,带着点怯怯的,“我能进来吗?”
阿灰赶紧把刀藏起来,跑去开门。玄奘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个布包,月光照在他脸上,白得像玉。“给你的。”他把布包递过来,“方丈赏的点心,素的,你尝尝。”
布包里是几块绿豆糕,绿莹莹的,透着股清香。阿灰拿起一块,放进嘴里,甜丝丝的,比清溪村的红薯干还好吃。
“你……”阿灰嚼着绿豆糕,含糊地问,“在这儿住得惯吗?”
“嗯。”玄奘点点头,眼睛里带着笑意,“经书很多,方丈也很好。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有点想清溪村的菜地里的青菜。”
阿灰心里一动,突然说:“我明天去给你找块地,种点青菜。”
玄奘笑了,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好啊。”
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从清溪村的老槐树,说到寺庙里的香炉,从王婶的素包子,说到护国寺的绿豆糕。首到客栈老板在楼下喊“要熄灯了”,玄奘才站起来,说“我回去了”。
他走到门口,又回过头,看着阿灰:“你……别走太快,等我熟悉了这里,陪你逛逛长安。”
阿灰“嗯”了一声,没抬头,怕他看见自己发红的耳根。
第二天一早,阿灰就想回清溪村。他收拾好布包,刚走到客栈门口,就听见两个店小二在聊天。
“听说了吗?护国寺新来的那个玄奘师父,可厉害了!方丈问他‘众生为何有苦难’,他答得头头是道,方丈都夸他有慧根呢!”
“可不是嘛!听说他才十岁,就把《金刚经》背下来了,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!”
阿灰的脚像被钉住了,走不动了。玄奘成了“厉害的人物”,那自己呢?他不是说好了送他到长安就走吗?可心里那点舍不得像野草一样疯长——舍不得玄奘那双亮闪闪的眼睛,舍不得他笑起来的小虎牙,更怕自己一走,就再也没人护着这个总被欺负的书呆子。
“算了!”阿灰把布包往客栈角落里一扔,转身就往外走。不回了!大不了在长安打零工,扛米、劈柴,总能混口饭吃。等玄奘在这儿站稳了脚,身边有了可靠的人,自己再回清溪村也不迟。
他找了家粮铺,老板看他长得结实,就让他留下来扛米。一袋米有几十斤重,压得他肩膀生疼,可他咬着牙,一声不吭地扛着,心里憋着股劲——玄奘在寺里念经求道,他就在外面挣口饭吃,谁也不拖累谁。
晚上收了工,阿灰提着个竹篮往护国寺后墙走。篮子里是他在城外采的新鲜菌子,还有几个刚出锅的素包子——是他用半天工钱买的,白白胖胖的,冒着热气,和王婶做的一个味。他记得玄奘爱吃素,上次偷偷塞野鸡蛋被退回来的事,他至今还记得,哪敢再犯糊涂。
他把竹篮挂在墙根的老槐树上,用石头压着篮子底,怕被野猫掀翻。然后蹲在树下,听寺里传来的念经声。玄奘的声音混在其他和尚的声音里,有点低,却很清楚,像小溪流水一样,慢慢淌进阿灰心里。他听着听着,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,好像那经文里,藏着什么开心的事。
“谁在那儿?”一个小沙弥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阿灰吓得赶紧捂住嘴,转身就跑,像被抓住偷东西的贼。跑出去老远,他才停下来,摸了摸肚子,突然想起素包子忘了留一个给自己,忍不住懊恼地拍了下大腿。
第二天一早,阿灰路过老槐树,看见竹篮空了,篮子底压着个油纸包。他打开一看,里面是几块绿豆糕,还有张纸条,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:“菌子很鲜,包子好吃,谢谢。经书给你垫桌脚。”
阿灰拿起绿豆糕,咬了一口,甜丝丝的,心里却有点热。他把纸条叠好,放进贴身的口袋里,像藏了个宝贝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。阿灰在粮铺扛米,在柴房劈柴,晚上就往护国寺后墙送些采来的野菜、野果,或者买些素点心;玄奘在寺里看书、念经,偶尔会偷偷给他送点心,或者塞本《金刚经》给他,被他拿来垫桌脚。
有一次阿灰送了些晒干的蒲公英,第二天就收到玄奘回赠的药草——是治风寒的,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,纸条上写着“长安风大,别冻着”。阿灰把药草塞进布包最底层,像揣着个暖炉。
长安的冬天来得很快,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阿灰把赚来的钱,买了件厚点的棉袄,藏在怀里,想等下次见了玄奘,给他送去——玄奘的僧袍太单薄了,肯定很冷。
这天晚上,阿灰又蹲在老槐树下听念经。突然,里面传来争吵声,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骂道:“什么狗屁师父!才多大点年纪,就敢在这儿讲经?我看是嘴上没毛,办事不牢!”
阿灰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。他猛地站起来,捡起块砖头,就要往墙上扔——敢骂玄奘,不想活了?
就在这时,里面传来玄奘平静的声音:“施主若觉得弟子讲得不好,可自行离去,不必在此喧哗。”
“嘿!你这小和尚还敢顶嘴?”那粗声粗气的声音更凶了,“看我不砸了你的经堂!”
阿灰再也忍不住了,翻墙就跳了进去。院子里,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挥着拳头,要往玄奘身上打。阿灰想也没想,冲过去,一把推开壮汉,自己挡在玄奘面前。
“你想干啥?”阿灰瞪着壮汉,眼睛里冒着火,像头被惹急了的小狼。他的掌心有点烫,那道淡金色的锁链印记在月光下隐隐发亮,像在给他撑腰。
壮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,恼羞成怒,挥拳就打:“哪来的野小子,敢管爷爷的事?”
阿灰没躲,硬生生挨了一拳,疼得他龇牙咧嘴,却死死地挡在玄奘面前,不让壮汉靠近一步。“不许你碰他!”他吼道,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。
周围的和尚都围了过来,七手八脚地拉住壮汉。壮汉还在骂骂咧咧,却被和尚们拖了出去。
“你没事吧?”玄奘赶紧扶住阿灰,看着他脸上的淤青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“疼不疼?”
“不疼。”阿灰嘴硬地说,可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他想起小时候在清溪村,也是这样挡在玄奘身前,替他赶走欺负人的野孩子。原来这么多年,什么都没变。
玄奘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,倒出点药膏,小心翼翼地往他脸上抹。药膏凉凉的,带着点清香,像清溪村的薄荷草。“以后别这么冲动了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点心疼。
阿灰别过脸,看着天上的月亮,突然觉得,长安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。至少在这里,他能守着玄奘,不让别人欺负他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,上面“别冻着”三个字,好像还带着点温度。
回客栈的路上,阿灰哼起了清溪村的小调,调子有点跑,却透着股开心。他想,回清溪村的事,还是再等等吧。等玄奘身边有了能护着他的人,等他不再需要自己这个“野小子”挡在身前,自己再走也不迟。
反正,长安离清溪村,也不算太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