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半月,路边的景致渐渐变了模样。清溪村熟悉的青瓦白墙换成了陌生的土坯房,田埂上的野菜变成了连片的麦田,连风里的味道都不同了——少了山林的潮气,多了几分尘土的干燥。
阿灰把布包里的草药倒出来晒了晒。连日来的阴雨让草药微微发潮,他摊开麻布,将蒲公英、金银花一一摆好,像在清点什么宝贝。玄奘坐在他身边,正低头擦拭那串佛珠,木珠被得发亮,映着他清瘦的侧脸。
“还有多久到长安?”阿灰踢了踢车轮边的小石子,石子滚出去老远,掉进路边的草丛里。
车夫在前面扬了扬鞭子,粗声粗气地答:“快了,过了前面的黑风口,再走三天就到长安城的地界了。”
黑风口?阿灰皱了皱眉。这名字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,像村口王猎户说过的“野狼谷”,总藏着些不怀好意的东西。他摸了摸怀里的猎刀,刀鞘被体温焐得温热,心里踏实了些。
傍晚时分,马车刚拐进黑风口,天就变了脸。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,迅速染黑了半边天,狂风卷着沙砾,打在车篷上“噼啪”作响。车夫骂了句脏话,勒住缰绳:“得在这儿歇一晚,这鬼天气赶不了路。”
黑风口里有间废弃的山神庙,破得只剩半面墙,神像的脑袋也不知去向,只剩下半截身子歪在角落里。阿灰捡了些干柴,在庙门口堆起一小堆,用火石敲了半天,才勉强点着。火苗“噌”地窜起来,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。
“这地方邪乎得很。”一个商队的伙计缩着脖子,往火堆边凑了凑,“前两年有个货郎路过,说是被蛇咬了,死在这儿了。”
阿灰心里一紧,下意识地看向玄奘。玄奘正用布巾擦着竹箱上的泥点,听见这话,手顿了顿,却没说话,只是把布巾攥得紧了些。
夜里的风更凶了,像野兽在庙外嚎叫。商队的人挤在一起睡,鼾声此起彼伏。阿灰靠在庙墙根,没怎么睡,眼睛盯着庙门口的黑暗,手里紧紧攥着猎刀。他总觉得那片黑暗里,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,冷冰冰的,让人发毛。
“睡不着?”玄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轻轻的,像怕惊扰了谁。
阿灰“嗯”了一声,往火堆里添了根柴。火苗“噼啪”一声,照亮了玄奘手里的素饼——是陈掌柜给的那包,他掰了半块递过来:“垫垫?”
阿灰没接,摇摇头:“不饿。” 他其实是怕饼不够了,玄奘明天会饿肚子。
玄奘也不勉强,自己小口小口地吃着,饼渣掉在衣襟上,他小心翼翼地拈起来,放进嘴里。阿灰看着他的样子,突然想起小时候,玄奘把自己的米糕分给他一半,也是这样,连掉在地上的碎屑都要捡起来吃掉,说“粒粒皆辛苦”。
“你说,”阿灰突然开口,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,“长安的护国寺,有菜地里的青菜嫩吗?”
玄奘愣了愣,随即笑了,眼睛在火光里亮闪闪的:“不知道,但总会有能种青菜的地方吧。”
“那到了长安,我帮你种菜。”阿灰说得很随意,像在说“明天去挖野菜”,心里却有点发慌——他明明说过,送玄奘到长安就回清溪村的。
玄奘没接话,只是往他身边凑了凑,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些,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。阿灰的掌心突然有点发烫,他悄悄摊开手,那道淡金色的锁链印记在火光下若隐隐现,像条安静的小蛇。
这印记,好像每次离玄奘很近,或者心里发慌的时候,都会这样。
第二天一早,风停了,天却阴沉沉的。车夫吆喝着赶路,马车刚走出黑风口,玄奘突然“啊”了一声,脸色发白地捂住了脚踝。
“怎么了?”阿灰立刻跳下车,蹲在他身边。
玄奘的裤脚卷着,脚踝上有两个细细的牙印,周围的皮肤己经肿了起来,泛着吓人的青紫色。“刚才……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。”他的声音有点发颤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是蛇!”商队的伙计惊叫起来,指着路边的草从,“刚才我看见有条花蛇钻进去了,毒性厉害得很!”
阿灰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。他认得这种蛇,王猎户说过,花斑蛇的毒半个时辰就能要人命。他想也没想,抓起玄奘的脚踝,就要往伤口上吸——以前村里的狗被蛇咬了,王猎户就是这么做的。
“别!”玄奘按住他的手,声音微弱却坚定,“有毒……”
“管不了那么多了!”阿灰吼了一声,甩开他的手,刚要低头,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自己的掌心。那道锁链印记不知何时变得滚烫,淡金色的光芒像水一样,慢慢渗进玄奘的伤口里。
奇迹发生了。
玄奘脚踝上的青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,也渐渐消了下去,只剩下两个浅浅的牙印,像被蚊子叮过似的。
阿灰愣住了,玄奘也愣住了,连周围的商队伙计都忘了说话,一个个瞪大眼睛,像看什么怪物。
“这……这是咋回事?”车夫结结巴巴地问,手里的鞭子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阿灰猛地缩回手,掌心的烫意还没退去,印记却己经恢复了淡淡的样子,好像刚才的金光只是幻觉。他挠了挠头,捡起地上的鞭子塞给车夫,含糊地说:“可能……可能那蛇没毒吧。”
“没毒?”伙计跳起来,“我爹就是被这种蛇咬死的!怎么可能没毒?”
阿灰没理他,扶着玄奘站起来:“你感觉咋样?”
玄奘动了动脚踝,虽然还有点麻,却不疼了。他看着阿灰的掌心,又看看自己的伤口,眼神里充满了困惑:“我没事了……阿灰,你的手……”
“手咋了?”阿灰赶紧把手背到身后,心里突突首跳,“不就有点脏吗?回头洗洗就好了。” 他不敢告诉玄奘刚才看见的金光,怕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。
那天剩下的路,没人再说话。商队的人看阿灰的眼神都怪怪的,躲躲闪闪的,像怕被他传染什么似的。阿灰假装没看见,坐在马车角落里,一遍遍地看自己的手心。
那道印记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,淡得几乎看不见,可阿灰总觉得,它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。
傍晚歇脚时,玄奘悄悄拉了拉阿灰的袖子,把他拽到没人的地方。“阿灰,”他从布包里掏出块干净的布巾,蘸了点水,小心翼翼地擦着阿灰的手心,“你老实告诉我,刚才是不是你的手……”
“不是!”阿灰猛地抽回手,像被烫到一样,“我都说了是蛇没毒,你咋不信呢?” 他的声音有点急,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。
玄奘看着他,眼睛很亮,像能看透人心似的。“阿灰,”他轻声说,“不管是什么,我都不怕。”
这句话像颗小石子,投进阿灰心里,漾开一圈圈涟漪。他张了张嘴,想再说点什么,却发现喉咙有点堵。
夜里,阿灰又做了个梦。
梦里没有黑漆漆的树林,也没有远去的背影,只有一片暖暖的金光。金光里,他好像看见一个穿着虎皮裙的猴子,举着根闪闪发光的棒子,对着自己哈哈大笑。那笑声很吵,却不讨厌,像村口的铁匠铺敲打的声音,热热闹闹的。
“醒了?”
阿灰猛地睁开眼,看见玄奘正蹲在他面前,手里拿着块烤好的红薯,香气飘得老远。天己经亮了,阳光透过树缝照下来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。
“给。”玄奘把红薯递给他,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,“车夫说,今天一定能到长安。”
阿灰接过红薯,烫得他手一抖,却没舍得扔。红薯的甜香混着阳光的味道,钻进鼻子里,暖暖的。他咬了一大口,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,糊了一脸。
玄奘掏出布巾,替他擦了擦脸,动作轻轻的,像在擦拭什么珍贵的东西。“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。”
阿灰“嗯”了一声,嘴里塞满了红薯,说不出话。他看着玄奘近在咫尺的脸,突然觉得,不管这掌心的印记是什么,不管前路有多少黑风口,好像都没那么可怕了。
马车继续往前走,车轮碾过石子路,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响,像在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。远处的地平线上,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座高大的城楼,轮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像传说中的灵山,遥远,却又触手可及。
阿灰握紧了手里的红薯,掌心的锁链印记又开始发烫,这一次,他没躲,也没慌。
他知道,路还长着呢。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,好像再远的路,也能一步步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