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后的清溪村,晨露带着凉意,打在寺庙的青瓦上,像撒了层碎银。玄奘的僧袍又添了件厚些的夹层,袖口磨出的毛边被他用针线细细缝好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条爬行的小蜈蚣。
他要去长安了。
这个消息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池塘,在清溪村荡开层层涟漪。陈掌柜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,最后红着眼圈出来,对玄奘说“要走便走吧,陈家的门永远为你留着”;王婶连夜蒸了两笼素包子,塞给玄奘时抹着眼泪“到了长安,记得按时吃饭”;连祠堂前最调皮的小娃娃,都学着大人的样子,把自己攒的野栗子塞进玄奘的布包里。
只有阿灰,像没事人一样。
他还是每天往山里跑,只是背篓里装的不再是野菜,而是晒干的草药——王猎户说“出门在外,头疼脑热的用得上”,他便把蒲公英、金银花一股脑全晒了,用麻布包成小小的捆,塞进自己的旧布包里。
“去长安干啥?”阿灰蹲在老槐树下,看着玄奘把经书往竹箱里装。竹箱是陈掌柜特意请木匠做的,刷了层清漆,亮得能照见人影。
“护国寺的方丈愿收我为徒,”玄奘的动作很轻,生怕折了书页,“那里有更多经书,能学得更多道理。”
“道理能当饭吃?”阿灰撇撇嘴,捡起块小石子,往远处的柴草堆扔去,没中。他其实想问“长安那么远,你认得路吗”,可话到嘴边,变成了硬邦邦的反问。
玄奘抬起头,阳光透过他新长出的发根,在额头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“能。”他说得认真,“懂得道理,才能明白苦难从哪里来,才能……”
“才能救更多人,像狗蛋那样的?”阿灰打断他,声音有点冲。
玄奘的手顿了顿,没说话,只是把最后一本《金刚经》放进箱子,轻轻扣上铜锁。那锁“咔哒”一声响,像敲在阿灰心上。
他突然想起瘟疫时,玄奘跪在佛像前,膝盖磨出的红痕;想起他第一次剃度时,攥着剃刀的手微微发抖;想起他摸着菜地里的青菜说“万物都有灵”……这个总把“慈悲”挂在嘴边的人,好像从生下来,就带着一股非要为别人做点什么的执拗。
“我送你到长安。”阿灰突然说。
玄奘愣住了,像只受惊的小鹿:“不用的,我跟着商队走,很安全。”
“商队哪有我可靠?”阿灰拍了拍自己的布包,里面的草药捆发出窸窣的响,“我认识路,还会打野……还会采草药,你要是病了,我能治。” 他差点说漏嘴“会打野味”,赶紧改口,耳根有点发烫。
玄奘看着他,眼睛亮了亮,像落了颗星星。“真的?”
“骗你是小狗。”阿灰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,“不过说好了,送你到护国寺门口,我就回村。” 他怕说得太满,到时候舍不得走,丢面子。
玄奘笑着点头,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好。”
出发前一天,陈家用了整整一桌素宴。陈掌柜给玄奘夹了块豆腐,手却抖得厉害,豆腐掉在桌子上,他慌忙去捡,眼泪“啪嗒”一声砸在桌面上。“到了长安……记得给家里捎信。”
“爹,”玄奘握住他的手,掌心的温度很暖,“我会的。”
阿灰没去赴宴。他蹲在自家灶台前,把王猎户给的那把旧猎刀磨了又磨,刀刃亮得能照见人影。王猎户靠在门框上抽旱烟,烟雾缭绕中,声音闷闷的:“去了长安,别惹事。”
“知道。”阿灰头也不抬,用拇指蹭了蹭刀刃,有点疼。
夜里,阿灰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悄悄爬起来,摸黑往陈家走。玄奘的窗户还亮着,影子在窗纸上晃动,一会儿整理衣物,一会儿翻看经书,像只忙碌的小蚂蚁。
阿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塞进陈家的门缝里。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铜钱——打猎时卖皮毛攒的,本来想给王婶买只老母鸡,现在想,玄奘路上总要用钱。
他刚要转身,就听见屋里传来陈掌柜的声音,带着哽咽:“非要当和尚吗?陈家虽不算大富大贵,也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……”
“爹,”玄奘的声音很轻,却很稳,“我穿上僧袍的那天,就没想过再脱下来。”
“你这孩子……”陈掌柜的声音越来越低,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阿灰撒腿就跑,跑到老槐树下才停下。风吹过树叶,沙沙作响,像谁在叹气。他摸着掌心的锁链印记,那里淡淡的,几乎看不见,却隐隐发烫——就像每次离玄奘很近时那样。
第二天一早,村口停了辆马车。
是商队的车,车夫正往车上装货,麻袋堆得像座小山。玄奘背着竹箱,站在车旁,陈掌柜和王婶他们围着他,絮絮叨叨地叮嘱。阿灰背着自己的旧布包,从人群外挤进去,把布包往马车上一扔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。
“我来了。”他说,好像只是去后山挖野菜。
玄奘的眼睛亮了亮,想说什么,却被陈掌柜打断:“阿灰也去?也好也好,路上能照应着点。”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塞给阿灰,“这是路上吃的素饼,饿了就垫垫。”
阿灰没接,往玄奘手里一推:“他吃。”
车夫扬了扬鞭子,喊“要走喽”。陈掌柜突然抱住玄奘,肩膀抖得厉害,却没哭出声。玄奘拍了拍他的背,像小时候被父亲抱那样,轻声说“我会回来的”。
马车轱辘轱辘地动起来,阿灰跳上车,坐在车尾的木板上。他回头看,清溪村的炊烟越来越远,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了一个小黑点,陈掌柜和王婶还站在村口,像两尊小小的石像。
“你看啥?”阿灰发现玄奘也在回头,忍不住问。
“有点舍不得。”玄奘的声音很轻,像怕被风吹走。
“有啥舍不得的,”阿灰从布包里掏出个烤红薯——昨晚偷偷在灶膛里埋的,还热乎着,“到了长安,我给你烤红薯吃,比村里的还甜。” 他其实想说“我会陪着你”,可话到嘴边,变成了笨拙的承诺。
玄奘接过红薯,指尖碰到阿灰的手,两人都愣了一下。阿灰的掌心发烫,锁链印记像被点燃的火星,隐隐灼痛;玄奘的指尖微凉,却下意识地握紧了些,像怕红薯掉了似的。
“对了,”阿灰突然想起什么,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,递给玄奘,“我刻的。”
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个“安”字,是他跟着玄奘学的第一个字,边缘被磨得光滑。
玄奘接过来,放在手心反复,阳光照在木牌上,暖融融的。“谢谢。”
阿灰别过脸,假装看路边的风景,耳朵却红了。他知道,玄奘要走的路,从来都不是去长安那么简单。老和尚说过“真经在灵山”,长安不过是路上的第一站。
可那又怎样?
阿灰摸了摸怀里的猎刀,刀鞘被磨得发亮。不管是长安,还是更远的地方,他跟着就是了。
马车越走越远,清溪村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。阿灰从布包里掏出那包草药,数着里面的捆数:蒲公英治嗓子疼,金银花治头疼,还有止血的艾草……他记得清清楚楚,就像记得玄奘每次念错经文时,会悄悄吐吐舌头一样。
“到了长安,你当你的和尚,”阿灰望着远处的地平线,声音闷闷的,“我打我的零工,等你安稳了,我就回村。”
“嗯。”玄奘应着,却把那块木牌,轻轻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。
风从车窗外吹进来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,像在说:路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