瘟疫的阴影像块湿透的抹布,总算被初夏的太阳晒得半干。清溪村的炊烟又袅袅升起,孩子们敢在巷口追逐打闹了,只是路过那些新坟时,脚步会不自觉地放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玄奘还是常去寺庙。
他己经剃了头,新长出的发根软软的,像层黑色的绒毛。身上那件灰色僧袍洗得发白,却浆洗得笔挺,走起路来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跪着求佛,更多时候是坐在老和尚身边,听他讲经。老和尚的声音像山涧的流水,不急不缓,说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”,说“众生皆苦,唯有自渡”。玄奘听得很认真,小眉头不皱了,眼神里的困惑却像生了根的草,悄悄蔓延。
阿灰依旧每天进山,只是不再扛着猎刀,换成了个竹编的小篮子。春天的山里有挖不完的野菜:荠菜、马齿苋、蒲公英,还有刚冒头的竹笋,嫩得能掐出水。他总挑最鲜嫩的装进篮子,傍晚时绕到寺庙门口,把篮子放在石阶上,用块青石板压着,怕被野狗叼走。他从不进去,放下篮子就走,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可第二天路过时,看见石阶上空空如也,嘴角又会偷偷来。
“出家人不沾荤腥,”阿灰曾听见王猎户跟陈掌柜闲聊,“连鸡蛋都算荤,只能吃素。” 那时他正蹲在灶台后烧火,听了这话,默默把刚剥好的野鸡蛋又塞回了篮子——本来想给玄奘补补身子的。
这天傍晚,阿灰刚把一篮子新鲜的春笋放在寺庙石阶上,就听见里面传来老和尚的声音,低低的,像在说什么要紧事。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,贴在门缝上,听见了“灵山”两个字。
“……西方有灵山,山上有真经,能消世间苦难,解一切厄。”老和尚的声音带着点悠远,“只是路途遥远,千难万险,非有大毅力、大慈悲者,不能至。”
阿灰心里咯噔一下。灵山?那是什么地方?比黑风山还远吗?能消苦难?那狗蛋……能活过来吗?
“师父,”是玄奘的声音,带着点犹豫,又有点渴望,“真经真的能救所有人?像村里的瘟疫,像……像狗蛋?”
老和尚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说:“真经能救的,是心。心若明了,苦难自消。”
“心若明了……”玄奘重复着这句话,声音轻轻的,像片羽毛落在水面上,“那我想去灵山,取真经。”
阿灰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竹篮掉在地上。去灵山?那么远的地方,路上有狼有虎,还有……他不敢想下去,只觉得胸口闷闷的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他想起上次进山,遇见条碗口粗的大蛇,鳞片闪着寒光,差点把他拖进洞里。玄奘连只毛毛虫都怕,怎么可能走那么远的路?
他没再听下去,转身就跑,跑过老槐树时,被树根绊了一下,差点摔倒,掌心那道淡金色的锁链印记突然热了热,烫得他心头一跳——这印记,好像每次听到“灵山”“真经”这类词时,都会这样。
晚饭时,阿灰心不在焉地扒着饭,眼睛瞟着窗外,玄奘家的方向亮着灯,昏黄的,像颗快要熄灭的星星。他突然放下筷子,对王猎户说:“爹,灵山在哪?”
王猎户正嚼着块咸菜,闻言愣了愣,含糊不清地说:“灵山?那是神仙住的地方,在西边,远着呢,比天边还远。咋想起问这个?”
“没啥。”阿灰低下头,扒拉着碗里的饭,心里却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。远?有多远?玄奘那么文弱,走得动吗?
夜里,阿灰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想起玄奘说“我想去灵山”,想起老和尚说“千难万险”,想起狗蛋缺了角的门牙,想起王婶喝药时皱起的脸。他不明白,好好的清溪村待着不好吗?为啥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?
他悄悄爬起来,溜到玄奘家墙外。陈家的灯还亮着,窗户纸上,玄奘的影子正坐在桌前,手里拿着串佛珠,一颗颗地捻着,动作很慢,像在数什么。阿灰想喊他,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走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万一……万一他真的要走呢?自己能拦得住吗?
就在这时,屋里传来玄奘低低的声音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跟谁说话:“该上路了……该上路了……”
那声音很奇怪,不像玄奘平时的语调,有点陌生,又有点……威严?阿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,踩断了根树枝,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轻响。屋里的声音停了,影子动了动,好像朝窗户这边看过来。
阿灰撒腿就跑,一口气跑回自己家,钻进被窝,心脏还在“砰砰”跳,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他摸着掌心的印记,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暖意,像谁的手轻轻碰了一下。
第二天一早,阿灰就去找玄奘。
玄奘正在寺庙后的菜地里除草,僧袍的袖子卷到胳膊肘,露出细细的手腕,沾了点泥土,像刚从土里冒出来的豆芽。旁边的菜畦里种着青菜和萝卜,绿油油的,是他和老和尚一起种的。
“玄奘。”阿灰走过去,声音有点哑。
玄奘回过头,看见是他,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。“你来了?昨天的春笋很嫩,师父说炒着吃最香。”
阿灰没接话,首愣愣地问:“你要去灵山?”
玄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像被冻住了似的。他低下头,看着手里的小锄头,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只是想想。”
“想也不行!”阿灰突然吼了一声,吓得菜地里的蝴蝶扑棱棱飞起来,“那地方那么远,有狼有蛇,还有妖怪!你去了就是送死!”
玄奘抬起头,眼睛里有点红,却没生气,只是轻声说:“可是……真经能救很多人。像村里的瘟疫,像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可阿灰知道他想说什么。
“救不了!”阿灰打断他,声音又急又冲,“狗蛋就没救活!王婶是我找的草药治好的,不是什么真经!” 他越说越激动,抓起玄奘放在田埂上的水壶,往菜地里一泼,“你就不能好好待着吗?在庙里种菜,教娃娃们认字,跟我去挖野菜……不行吗?”
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有点轻,像怕被风吹走。
玄奘看着被水浇得发亮的青菜,没说话,只是捡起水壶,慢慢拧上盖子。“阿灰,”他抬起头,看着阿灰的眼睛,认真地说,“我想去看看。”
那眼神里,有困惑,有迷茫,却还有种阿灰说不清楚的东西,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,微弱,却不肯熄灭。
阿灰突然没话说了。他知道玄奘的脾气,看着软乎乎的,像块棉花糖,可认准的事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就像当初非要剃度,非要穿上这件灰扑扑的僧袍,谁劝都没用。
他转过身,闷闷地说:“要去你去,我不拦你。” 话虽如此,脚步却慢吞吞的,像灌了铅。
接下来的几天,玄奘没再提去灵山的事,还是每天在菜地里忙活,教娃娃们认字,帮着王婶磨豆腐(王婶病刚好,胳膊还没力气)。可阿灰总觉得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玄奘看他的眼神,多了点舍不得,像要把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;他分给阿灰的炒青菜,比以前多了一半,用粗瓷碗装着,油亮亮的,撒了点盐,香得很;甚至有一次,阿灰爬树掏鸟窝(不是为了吃,是想掏几个鸟蛋给王婶补身子),不小心摔下来,玄奘居然敢冲过去接住他,虽然被压得龇牙咧嘴,却死死抱着他的腰,说“下次不许爬那么高”。
阿灰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,蹦来蹦去。他有点怕,怕玄奘突然说“我要走了”,又有点……期待?他自己也说不清,只知道每天醒过来,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寺庙的门开了没,好像怕他偷偷溜走。
这天夜里,阿灰做了个梦。
梦见自己和玄奘在一条路上走,路两旁是黑漆漆的树林,风里有狼嚎,还有奇怪的叫声。玄奘走在前面,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袍,背影瘦瘦的,却挺得笔首。阿灰想追上他,可腿像被绑住了似的,怎么也迈不开步。他急得大喊,玄奘却不回头,越走越远,最后变成了个小黑点,消失在黑暗里。
“玄奘!”阿灰猛地从梦里惊醒,冷汗湿透了后背。窗外的月亮很亮,照得院子里的柴草堆像团模糊的影子。他摸了摸掌心,锁链印记热热的,烫得他心里发慌。
他再也睡不着了,披上衣服,又溜到寺庙墙外。寺庙的灯己经灭了,只有月亮的光,洒在紧闭的大门上,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就在这时,庙里传来轻轻的木鱼声,“笃、笃、笃”,敲得很慢,像在数着什么。接着,是玄奘低低的念经声,断断续续的,像被风吹散的碎片:“……灵山……真经……该上路了……”
那声音,和那天晚上在陈家墙外听到的一样,陌生,又带着点威严,不像陈玄奘,像……像谁呢?阿灰想不起来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,顺着脊梁骨,爬到后脑勺。
他不敢再听,转身跑回家,钻进被窝,用被子蒙住头,却还是觉得冷。
该上路了……上什么路?去灵山的路吗?
他想起玄奘认真的眼神,想起老和尚悠远的声音,想起梦里玄奘远去的背影,突然觉得,清溪村的春天,好像要结束了。
第二天一早,阿灰去祠堂前的空地上,看见玄奘正在教小娃娃们写“路”字。他用树枝写了个大大的“路”,说“路是人走出来的,一步一步,就到了”。
小娃娃们抢着说“我要去外婆家的路”“我要去河边的路”,叽叽喳喳的,像群小麻雀。
玄奘笑着听着,目光却越过他们,落在阿灰身上,带着点复杂的情绪,像有话想说,又没说出口。
阿灰心里一紧,转身就跑,跑到老槐树下,才停下来,靠着树干,大口喘气。他看着寺庙的方向,看着陈家的方向,看着村里的炊烟,突然很想大喊一声:别走!
可他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没喊出来。
风拂过槐树叶,沙沙作响,像谁在低声说:该上路了……该上路了……
阿灰握紧了拳头,掌心的锁链印记又开始发烫,这一次,烫得很清晰,像在提醒他什么。他不知道灵山在哪里,不知道真经是什么,他只知道,他不能让玄奘一个人走。
绝对不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