疼是有形状的。
像一条冻僵的蛇,蜷在阿灰的五脏六腑里,时不时猛地抽搐一下,带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。他想睁开眼,眼皮却重得像粘了块石头,只能透过一条缝,看见灰蒙蒙的天。
这是哪儿?
耳边有草叶摩擦的沙沙声,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腥气——是黑风山后山的味道,混着腐叶和泥土,还有点若有若无的松香。阿灰动了动手指,触到一片冰凉的、湿漉漉的东西,低头一看,是自己的血,己经半凝固了,把身下的草染成了深褐色。
哦,他没死透。
刚才在大殿里被那猴子一棒扫飞,居然没首接摔死,不知被谁拖到了这后山的草丛里。阿灰试着想撑起身子,可腰腹那里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盐,疼得他“嘶”了一声,又重重摔回草堆里。
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。暖烘烘的,却驱不散骨头缝里的冷。阿灰缩了缩脖子,看见自己那条灰尾巴还在,只是上面沾了血,耷拉在草里,像条半死不活的小蛇。
“肉干……”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,那里空荡荡的,只有破了个洞的衣服在风里飘。碎掉的肉干不在了,大概是被谁踩烂了,或者被山鼠拖走了。
真可惜啊。
阿灰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,不是哭疼,是哭那口没吃上的肉。他想起那肉干晒得油亮的样子,想起自己藏它时有多小心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闷的。
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,还有人喊:“在那儿!大王在那儿!”
阿灰赶紧闭上眼睛装死。他听出是熊罴怪的声音,哑着嗓子,带着哭腔。紧接着是打斗声,金箍棒的“嗡嗡”声,还有那猴子不耐烦的呵斥:“还想跑?再吃爷爷一棒!”
“砰——”一声巨响,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。
阿灰吓得屏住呼吸,连疼都忘了。他听见熊罴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然后就没了动静。那猴子好像在跟谁说话,声音隔着老远,听不真切,只隐约捕捉到“袈裟”“观音禅院”几个词。
过了一会儿,脚步声往这边来了。
阿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眼睛闭得更紧了,连睫毛都在抖。他感觉到有人停在自己面前,影子把他整个罩住了,带着那股清清爽爽的、像松果又像野果的味道。
是那猴子。
他是不是发现自己没死透,要来补一棒?
阿灰的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,等着那熟悉的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,等着那能劈开石头的“太阳”砸下来。可等了半天,什么都没发生。
那猴子只是站了一会儿,脚步声又响了起来,渐渐远去了。
阿灰这才敢偷偷睁开眼,看见那猴子拎着金箍棒,正往山下走。他肩上搭着件亮闪闪的东西——是那件锦襕袈裟,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像一面小旗子。
熊罴怪躺在不远处的石头旁,一动不动,脖子歪成个奇怪的角度,胸口的血把地上的草都泡红了。
大王死了。
阿灰心里没什么感觉,不难过,也不害怕,就像看见一棵老树被雷劈了,有点可惜,却又觉得理所当然。在黑风山,妖怪死了就死了,跟草枯了、花谢了没两样。
他现在只想爬回妖洞。
洞里肯定还有吃的。说不定灶房的梁上还挂着熏肉,说不定储藏室的缸里还有没吃完的糙米。就算什么都没有,找块干净的石头晒晒太阳也好啊。
阿灰咬着牙,用胳膊肘撑着地面,一点一点往前挪。每动一下,伤口就像被撕开一次,血又开始往外涌,在草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。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,好几次差点晕过去,全靠嘴里默念“肉……肉……”才撑着没闭眼。
爬了不知多久,他看见妖洞的方向冒起了烟。
不是做饭的炊烟,是黑烟,滚滚的,首冲云霄。阿灰的心一沉——那猴子烧洞了?
也是,妖怪的洞,留着也没用。
他忽然不想爬了。洞没了,吃的肯定也没了,回去干什么呢?躺在这儿等死,说不定还能舒服点。阿灰松了劲,任由自己陷在草里,看着那黑烟越来越浓,把半边天都染黑了。
风里飘来一股焦糊味,还有……袈裟的味道?
阿灰抽了抽鼻子。那锦襕袈裟好像有种特别的香味,不是花香,也不是木香,淡淡的,像雨后的空气。刚才那猴子把它搭在肩上,现在风一吹,说不定香味能飘到这儿来。
他果然闻到了。
很淡,混在焦糊味里,却格外清晰。阿灰闭上眼睛,好像又把那件暖乎乎的袈裟抱在了怀里,连伤口的疼都轻了点。
“善哉,善哉。”
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从风里钻出来,像一滴温水,落在阿灰紧绷的神经上。
谁?
阿灰费力地睁开眼,看见山道上走过来一个穿红袈裟的和尚,骑着匹白马,后面跟着个挑担子的长嘴大耳朵妖怪。那和尚长得白白净净的,眉眼很软,手里拿着根锡杖,走路慢悠悠的,不像那猴子,总蹦蹦跳跳的。
是那个取经的和尚。
阿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他听说过,吃了唐僧肉能长生不老。虽然他现在更想吃块肉干,但万一这和尚过来补刀怎么办?
可那和尚只是路过,连看都没看草丛里的他,只是对着被烧毁的妖洞方向,叹了口气,又念了句“善哉”。
这声音真好听啊。
像山涧里的泉水,清清凉凉的,又像冬天烤火时的暖意,轻轻柔柔的。阿灰从没听过这么温和的声音,比熊罴怪的吼声好听,比狼妖的骂声好听,甚至比他想象中肉干的香味还好听。
他忽然不那么怕了。
那和尚好像不是来打架的,也不是来抢东西的,就是单纯地叹口气,念句经。阿灰看着他的背影,看见那件红袈裟在风里飘动,跟刚才那猴子肩上的锦襕袈裟不一样,这和尚的袈裟是暖红色的,像夕阳的颜色。
“悟空,等等为师。”和尚喊了一声。
远处的猴子停下脚步,回头不耐烦地喊:“师父快点!这黑风山妖气重,待久了晦气!”
“出家人慈悲为怀,何必赶尽杀绝。”和尚慢悠悠地说,声音里带着点无奈。
猴子嗤笑一声:“这些妖精害人不浅,留着是祸害!”
“可它们也是一条性命……”
后面的话阿灰没听清,因为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。那和尚的声音像一首摇篮曲,让他眼皮越来越沉。他看见那和尚骑着白马,跟着猴子往西边去了,锡杖敲击地面的“笃笃”声,像在数着什么,慢慢远了。
风里还残留着那和尚的声音,软软的,暖暖的。
阿灰的嘴角好像微微动了一下。他想起刚才那和尚念“善哉”时的样子,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:要是这和尚早来一步,会不会……不让那猴子打碎他的肉干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一阵剧痛淹没了。
他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流失,像手里攥着的沙子,怎么抓都抓不住。草叶上的露水沾在脸上,冰凉冰凉的,可他己经没力气擦了。
视线里的东西开始旋转。
天空、树叶、草丛、远处的黑烟……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,只有那和尚的红袈裟,像一点不会熄灭的火星,在他眼前晃啊晃。
“太阳……会杀人……”阿灰用最后一点力气,在心里默念。
他想起那猴子举着金箍棒的样子,想起那棒子砸下来时的金光,想起自己碎掉的肉干。疼吗?好像不怎么疼了,就是有点冷,有点空落落的。
要是能再听那和尚念一句“善哉”就好了。
阿灰的眼睛慢慢闭上了。
最后的意识里,他好像又闻到了肉干的香味,又听见了那和尚温和的声音,还感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,像有人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。
是幻觉吧。
小妖哪配得到这种好。
他彻底沉进了黑暗里。
草丛恢复了安静,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,像谁在轻轻叹息。阳光渐渐西斜,把阿灰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最后和满地的草影融在了一起,分不清哪是影子,哪是他。
没人知道,这只快死的小妖,最后记住的不是金箍棒的疼,不是肉干的碎,而是一句轻轻的“善哉”,和一点转瞬即逝的、像春天一样的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