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溪村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。前几日还飘着冷雨,转眼就暖得穿不住棉袄,村头的老槐树抽了新芽,嫩得像抹了层绿胭脂。可谁也没料到,这暖烘烘的春天里,会藏着股阴沉沉的寒气。
最先出事的是村西头的狗蛋。
那孩子跟阿灰一般大,总爱跟在阿灰身后进山掏鸟窝,爬树比猴子还灵。前几天还好好的,拿着根弹弓打麻雀,笑起来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。可一夜之间,就发起了高烧,浑身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,说胡话时总喊“水……水……”,喝下去的水转眼就吐出来,混着点黏糊糊的东西,看得人心里发紧。
“怕是中了邪。”村里的老人们凑在一块儿,压低了声音议论,“前阵子夜里总听见坟头有哭声,准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。”
王猎户把阿灰锁在家里,不许他出门:“那病邪乎得很,沾上就完了,老实待着!” 阿灰扒着门缝往外瞅,看见狗蛋他娘跪在祠堂前,磕得头破血流,求祖宗保佑,哭声像被掐住了嗓子的猫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玄奘也被陈掌柜禁足了。可他比阿灰机灵,趁着陈掌柜忙着给粮铺消毒(用艾草熏,说是能驱邪),偷偷溜了出去,首奔村头的寺庙。
阿灰远远看见他的身影,心里急得像揣了只兔子。他知道玄奘要去干啥——准是去求老和尚,求菩萨显灵。
果然,等阿灰翻墙溜出去(王猎户忘了锁后院的矮墙),跑到寺庙时,正看见玄奘跪在佛像前,小小的身子趴在蒲团上,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,一遍遍地念“阿弥陀佛”。老和尚坐在旁边,捻着佛珠,闭着眼,嘴里念念有词,檀香的味道飘得满殿都是,却压不住殿外隐隐约约的哭声。
“菩萨会显灵吗?”阿灰蹲在门槛上,看着玄奘单薄的背影,心里有点发堵。他见过山里的狼吃兔子,见过暴雨冲垮猎人的窝棚,从没见过什么菩萨显灵。
玄奘没回头,声音闷闷的,带着点哭腔:“师父说,心诚则灵。”
可菩萨好像没听见。
第二天一早,消息传来——狗蛋没了。
那孩子走的时候还发着烧,眼睛半睁着,像还在找水喝。他娘当场就哭晕了过去,被人抬回家时,头发乱得像团枯草。村里的壮汉们戴着口罩(用布缝的,据说能挡邪气),把狗蛋的尸体裹在草席里,匆匆埋在了后山,连口棺材都没来得及打。
“不能停,停了会传染。”老人们说,脸色白得像纸。
阿灰跑到后山,远远地看着那座小小的新坟,心里空落落的。前几天还跟他抢野果子的人,怎么就变成了一堆土?他摸了摸怀里,还有颗昨天刚摘的野山楂,红得发亮,是狗蛋最爱吃的。他想把山楂放在坟前,可刚走两步,就被王猎户揪了回来,胳膊被拧得生疼。
“不要命了?”王猎户的眼睛通红,声音却压得很低,“那地方沾不得!”
阿灰没哭,就是觉得胸口堵得慌,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,喘不过气。他想起狗蛋笑起来的样子,想起他缺了角的门牙,突然抓起地上的石头,狠狠砸在树上,树皮裂开道口子,像道流血的伤口。
玄奘也知道了消息。
阿灰看见他从寺庙里出来,低着头,肩膀一抽一抽的,走到狗蛋家门前,站了半天,也没进去,最后从袖口里摸出个东西,轻轻放在门槛上——是片柏树叶,上面用炭笔写着个“佛”字,跟上次给阿灰的那片很像。
那天下午,天阴了下来,飘起了毛毛雨。村里又有两个人发起了高烧,其中一个是隔壁的王婶,就是那个总给玄奘塞糖吃的胖婶,前几天还笑着夸阿灰打的野兔肥。
“完了,这是要遭大难了。”有人开始收拾东西,想逃到邻村去,可刚走到村口,就被拦住了——邻村的人在路口堆了柴火,举着锄头,恶狠狠地说:“谁敢过来就烧谁!”
清溪村,成了座被世界抛弃的孤岛。
玄奘在寺庙里跪了三天三夜。
他不吃不喝,就跪在佛像前,一遍遍地念经,声音从清亮变得沙哑,最后几乎发不出声,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。老和尚劝他:“生死有命,强求不得。” 他却摇摇头,继续磕着头,额头上的红印子变成了紫的,像块淤青。
阿灰偷偷给玄奘送吃的,把烤好的红薯放在寺庙窗台上,用石头压着,怕被雨水淋湿。他看见玄奘跪在那里,小小的身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,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,心里突然就疼了起来。
“别跪了。”阿灰冲进大殿,拉起玄奘的胳膊,“你看,王婶也病了,菩萨没显灵!”
玄奘抬起头,眼睛红得像兔子,却倔强地说:“还不够……心还不够诚。”
“诚有啥用?”阿灰吼了起来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,“狗蛋都没了!王婶也快……” 他说不下去了,抓起玄奘的手,就往王婶家跑,“走,去看看王婶!”
王婶家的门紧闭着,门缝里飘出股药味,苦苦的,很难闻。阿灰推开门,屋里黑乎乎的,王婶躺在床上,脸烧得通红,嘴里哼哼着,像头受伤的牲口。她男人蹲在地上,吧嗒吧嗒地抽烟袋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映得他脸像张皱巴巴的纸。
“没用的,郎中来看过了,说是瘟疫,没法治。”王婶男人的声音哑得像磨过沙子,“听天由命吧。”
玄奘站在床边,看着王婶痛苦的样子,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大颗大颗的,砸在床沿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“婶……”他想伸手摸摸王婶的额头,又怕传染,手伸到半空,又缩了回去。
阿灰看着他,突然转身冲了出去。
“阿灰!”玄奘喊他,他也没回头。
阿灰跑回了家,翻出父亲藏起来的药篓,又抓起把柴刀,首奔后山。他记得爹说过,山里有种草药,叶子像锯齿,根是黄的,能治高烧,上次他自己进山打猎淋了雨,就是爹用这种草药煮水给治好的。
可他记不清草药长啥样了。只记得在溪水边,叶子上有锯齿。他疯了似的在山里转,看见带锯齿的草就挖,不管认识不认识,一股脑塞进药篓里,手被草叶割出了血,也不觉得疼。
雨越下越大,山路滑得像抹了油。阿灰摔了好几跤,膝盖磕出了血,药篓里的草药撒了一半,他又爬回去,一棵一棵捡起来,紧紧抱在怀里,像抱着救命的稻草。
等他浑身是泥地跑回王婶家时,天都黑透了。
“我找到药了!”阿灰把怀里的草药一股脑倒在地上,有带锯齿的,有圆叶子的,还有几棵开着小白花的,乱七八糟堆了一堆,“煮水喝,能退烧!”
王婶男人愣了愣,看着那些不知名的草药,又看了看阿灰满身的泥和血,嘴唇动了动,没说话,最后还是玄奘拿起个陶罐,蹲在灶前,慢慢生火,把草药洗干净,一股脑扔了进去。
药水煮了很久,咕嘟咕嘟地冒泡,散发出股奇怪的味道,有点苦,有点涩,还有点说不清的腥气。阿灰盯着陶罐,掌心那道淡金色的印记突然热了热,比平时更烫,像揣了块小烙铁。他没在意,只觉得那热度顺着胳膊往上窜,窜到胸口,让堵得慌的地方松快了点。
药煮好了,黑乎乎的,像锅浓痰。王婶男人皱着眉,想让王婶喝,可王婶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,摇头说“难喝……喝不下……”
“喝下去!”阿灰突然吼了一声,声音又急又哑,“喝下去就好了!狗蛋就是没喝这个才……” 他没说下去,眼圈却红了。
玄奘端起碗,吹了吹,轻声对王婶说:“婶,喝一点,就一点,好不好?” 他的声音很软,像春雨落在草地上,王婶愣了愣,居然点了点头,张开嘴,让玄奘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。
那天晚上,阿灰和玄奘都没回家,就在王婶家的灶房里守着。阿灰靠在柴火堆上,迷迷糊糊地睡了,梦见狗蛋笑着朝他跑来,手里拿着颗红山楂,说“阿灰,给你”。
第二天一早,雨停了。
阿灰被一阵咳嗽声吵醒,抬头看见王婶男人正扶着王婶坐起来,王婶虽然还有点蔫,却能开口说话了,还说“饿……想吃点稀粥”。
“烧退了!”王婶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,眼睛瞪得大大的,像不敢相信,“真的退了!”
阿灰和玄奘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。玄奘的眼睛亮晶晶的,像落了两颗星星,他拉着阿灰的手,轻轻晃了晃,掌心暖暖的。阿灰突然想起昨晚掌心的热度,低头看了看,印记还是淡淡的,没什么特别,可心里却突然冒出个念头——难道是这印记的缘故?
“是你找到的药管用。”玄奘笑着说,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。
“是你喂她喝下去的。”阿灰挠挠头,脸有点红。
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王婶这么幸运。
接下来的几天,村里又添了几座新坟,哭声没断过,像块湿抹布,捂得整个村子喘不过气。阿灰每天都往山里跑,挖回一堆堆草药,有时管用,有时不管用,他也不知道为啥,只知道多挖点,总比啥都不做强。
玄奘还是每天去寺庙,只是不再长时间跪着了。他开始帮着老和尚给病人送药,送水,有时候还会坐在病人床边,轻声念几句经,声音软软的,像在哄哭闹的孩子。
有一次,阿灰看见他坐在狗蛋的坟前,手里拿着根树枝,在地上画着什么。走近了才发现,他在画狗蛋的样子,画得歪歪扭扭,脑袋像个圆土豆,腿像两根细柴禾,可阿灰一眼就认出来了——那是狗蛋,在笑,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。
“佛为啥不救他?”阿灰蹲在他身边,轻声问。
玄奘手里的树枝停了停,半天,才低声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 他抬起头,看着灰蒙蒙的天,眼睛里有困惑,有难过,还有点别的什么,像颗被雨水打湿的石头,不再像以前那样亮晶晶的了,“师父说,佛能消灾解难,可……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死?”
阿灰没说话,捡起块石头,轻轻放在狗蛋的坟前,像放了颗红山楂。
雨又开始下了,不大,却淅淅沥沥的,像是永远不会停。阿灰和玄奘并肩坐在坟前,谁也没说话,就那么坐着,听着雨声,听着远处隐约的哭声,听着风穿过树林的呜咽声。
阿灰的掌心又开始发热,淡淡的,暖暖的。他偷偷看了看玄奘的手,那片莲花印记还是浅得几乎看不见,可他总觉得,有股气,从自己的掌心流过去,流到玄奘的掌心里,像两条偷偷牵手的小溪。
他不知道这场瘟疫什么时候才会过去,也不知道菩萨到底会不会显灵。他只知道,他要多挖点草药,玄奘要多念点经,他们要一起守着这个村子,守着剩下的人,像小时候一起爬树,一起摘野果那样,不能撒手。
雨丝落在两人的头发上,衣服上,打湿了衣角,却没觉得冷。因为掌心的那点暖,正慢慢散开,像春天里的第一缕阳光,虽然微弱,却带着点不肯熄灭的劲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