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溪村的秋天总带着股粮食的甜香。陈掌柜的粮铺前晒满了新收的谷子,金灿灿的,像铺了层碎金子。阿灰蹲在谷堆旁,看着玄奘被陈掌柜按在算盘前,一遍遍地练习“一五一十”,小眉头皱得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刺猬。
“爹,我不想学算账。”玄奘的声音闷闷的,手指在算盘珠上打滑,把“三乘七”拨成了“二十一”又改成“二十八”,最后干脆停住了手,“我想去村头的寺庙。”
“去寺庙干啥?”陈掌柜“啪”地一拍算盘,珠子撞出清脆的响,“那老和尚能教你怎么管粮铺?能教你怎么算清欠账?我陈家三代开粮铺,到你这儿难道要断了根?”
玄奘抿着嘴不说话,手指却悄悄绞着衣角,眼睛瞟向村头的方向。那里有座小小的寺庙,青瓦土墙,门口种着两棵老柏树,老和尚总爱在树下打坐,手里捻着串佛珠,嘴里念着听不懂的经。
阿灰知道,玄奘最近总往寺庙跑。有时是偷偷溜去,有时是借着“帮寺庙送米”的由头,一待就是大半天,回来时衣襟上总沾着点檀香,像刚从菩萨像前站过。
“那老和尚跟你说啥了?”阿灰凑到玄奘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。
玄奘眼睛亮了亮,压低声音:“师父说我有佛根,还教我念‘阿弥陀佛’,说念了能让人心里清净。”他说着,偷偷从袖口里摸出片柏树叶,叶子上用炭笔写着个歪歪扭扭的“佛”字,“你看,我会写这个字了。”
阿灰接过柏树叶,翻来覆去地看,突然“嗤”了一声:“这字还没我写的‘狼’好看。”话虽如此,却小心地把树叶揣进了怀里,像藏了个宝贝。
没过几天,出事了。
那天阿灰刚从山里回来,背着只的山鸡,老远就听见陈掌柜的怒吼从粮铺里传出来,像打雷似的,震得路边的谷子都抖了抖。
“你说什么?!”陈掌柜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火气,“你要去当和尚?!”
阿灰心里咯噔一下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粮铺,正看见玄奘跪在地上,小身板挺得笔首,脸上却没什么表情,不像害怕,倒像下定了决心。
“爹,我想好了。”玄奘的声音不大,却很清楚,“我想去寺庙拜师,将来……”
“将来喝西北风吗?!”陈掌柜气得浑身发抖,抓起桌上的账本就想扔,手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住了——那是今年的总账,撕了就得重新算。他恨恨地把账本摔在桌上,指着玄奘的鼻子,“我告诉你陈玄奘,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,就别认我这个爹!”
玄奘没抬头,也没说话,只是重重地磕了个头,额头撞在青砖地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。
阿灰看得心头发紧,刚想上前拉他,却被王猎户拽住了胳膊。“别掺和,”王猎户低声说,“这是陈家的家事。”
可阿灰看着玄奘单薄的背影,看着他额头上迅速红起来的印子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,疼得慌。他突然想起上次玄奘被屠夫儿子欺负时,也是这样挺首了小身板,明明怕得发抖,却硬是没哭。
那天下午,玄奘被罚跪在粮铺的角落里,不许吃饭,也不许说话。陈掌柜气呼呼地坐在柜台后,算盘打得“噼里啪啦”响,却没算对一笔账,最后干脆把算盘一推,蹲在门口抽烟袋,烟圈吐得比谁都大。
阿灰溜到粮铺后窗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他偷偷烤好的山鸡肉,还热乎着。他把纸包从窗缝里塞进去,正好落在玄奘手边。
“快吃。”阿灰压低声音,“你爹没看见。”
玄奘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,却没哭。他拿起纸包,掰了半只鸡腿递给窗缝外的阿灰,自己小口小口地啃着,鸡肉的香味混着眼泪的咸味,有点怪,却让人心里踏实。
“你真要去当和尚?”阿灰咬着鸡腿,含糊不清地问。
玄奘点点头,又摇摇头,最后叹了口气:“我不知道。可一到寺庙,我就觉得心里舒服,像……像鱼儿游回了水里。”
阿灰没听懂,但他看着玄奘的样子,突然觉得,当和尚或许也不是坏事。至少,不用被陈掌柜逼着算那些算不清的账,不用被算盘珠子磨红了手指。
第二天一早,玄奘不见了。
陈掌柜疯了似的在村里找,喊着“玄奘”的名字,声音从村头传到村尾,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阿灰也跟着找,心里却隐隐觉得,玄奘去了哪里。
他跑到村头的寺庙,果然,在老柏树底下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小身影。玄奘正蹲在老和尚身边,手里拿着串佛珠,有模有样地捻着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经,阳光透过柏树叶洒在他身上,像披了件金色的小袈裟。
“玄奘!”阿灰喊了一声。
玄奘回过头,看见是他,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你爹找你快找疯了。”阿灰走到他身边,蹲下来,“你真要在这儿待着?”
玄奘低头看着手里的佛珠,木头珠子被磨得光滑,带着点温润的光。“师父说,出家人能救苦救难。”他轻声说,“村里的王奶奶总咳嗽,李大叔的腿总疼,我想……”
“想让他们好起来?”阿灰接话。
玄奘重重地点头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就在这时,陈掌柜的声音远远传来,越来越近。玄奘的身子僵了一下,却没动,只是把佛珠攥得更紧了。
阿灰突然站起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别怕,我帮你挡着。”
他刚想跑到路口去“截住”陈掌柜,却见陈掌柜己经冲进了寺庙,看见蹲在树下的玄奘,气得脸都红了,几步冲过去就要拽他。
“爹!”玄奘猛地站起来,往后退了一步,躲开了陈掌柜的手,“我想留下来。”
“你!”陈掌柜气得说不出话,指着玄奘,手都在抖,最后突然“啪”地一声,把手里的算盘摔在了地上。
算盘珠子滚了一地,有的掉进了草丛,有的滚到了老和尚的脚边。老和尚慢悠悠地睁开眼,捡起一颗珠子,捻着佛珠,慢悠悠地说:“施主息怒,万物皆有定数。”
“定数?”陈掌柜瞪着他,“我儿子的定数就是当和尚喝西北风?”
老和尚没接话,只是看了看玄奘,又看了看阿灰,最后把目光落在陈掌柜身上,微微一笑:“施主不妨问问孩子,心里到底想什么。”
陈掌柜愣住了,转头看向玄奘。玄奘的小脸上满是倔强,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,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,非要钻出地面不可。
“我想认字,想念经,想让大家都好好的。”玄奘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“我不想算粮账,不想管铺子,我……我想当和尚。”
陈掌柜看着儿子,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,蹲在地上,捡起滚到脚边的算盘珠,一颗一颗地往一起凑,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。
那天晚上,陈家的灯亮到了半夜。阿灰蹲在自家院墙上,能看见陈掌柜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来晃去,有时是坐着,有时是站着,最后好像叹了口气,把灯吹了。
第二天一早,玄奘从家里出来了。他没穿原来的锦缎小袄,换上了件粗布的灰色短褂,像庙里的小沙弥。陈掌柜跟在他身后,眼圈红红的,手里拎着个小包袱,里面鼓鼓囊囊的,像是放了几件换洗衣物。
“去去就回,啊?”陈掌柜把包袱塞到玄奘手里,声音有点哑,“要是在庙里待不惯,就回家,爹还给你留着算盘呢。”
玄奘点点头,眼圈也红了,却没掉眼泪,只是对着陈掌柜深深鞠了一躬,然后背着包袱,朝村头的寺庙走去。
阿灰赶紧从墙上跳下来,追了上去,与他并排走着。
“你爹同意了?”阿灰问。
玄奘嗯了一声,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,像偷偷吃到了糖。“爹说,让我先试试,要是不行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,“我觉得我能行。”
阿灰看着他,突然觉得,穿着粗布短褂的玄奘,比穿锦缎小袄时好看多了,像画上那个捧着经书的小菩萨,干净又清亮。
“以后我打猎回来,还往寺庙送野肉。”阿灰拍着胸脯说,“和尚不能吃肉?那我送野果,送蘑菇,保证比你家的粮好吃。”
玄奘被逗笑了,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,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,暖暖的。阿灰的掌心突然又热了热,还是那道淡金色的印记,像被太阳晒过的铜钱,烫得舒服。
两人并肩往寺庙走,阳光洒在他们身上,把影子拉得长长的,像两条紧紧靠在一起的小蛇。阿灰突然想起玄奘写的那个“佛”字,又想起自己写的“狼”,觉得其实也差不多,反正都是要护着点什么。
至于陈掌柜摔碎的算盘,谁在乎呢。反正清溪村的秋天还长,谷子还在晒,而他的小老弟,终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