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溪村的夏天总是裹着股槐花香。阿灰蹲在老槐树下,盯着地上爬得飞快的蚂蚁,手里攥着根刚折的柳条,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。
“阿灰!”
清脆的喊声从巷口传来,阿灰耳朵一竖,猛地回头。果然,玄奘背着个小布包,正颠颠地朝他跑过来,布包里的书本撞出“哗啦哗啦”的响,像只装了串铜铃的兔子。
“先生今天教了新字?”阿灰咧嘴笑,露出两颗刚换不久的门牙,有点漏风。
玄奘跑到他面前,喘着气点头,小脸红扑扑的,像熟透的桃子。“教了‘慈悲’两个字,先生说,‘慈’是心疼人,‘悲’是可怜人。”他说着,从布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大字,墨迹还没干透。
阿灰凑过去看,皱起了眉头。“这字长得真丑,比我爹写的欠条还难看。”
玄奘被逗笑了,眼睛弯成了月牙。“那你写一个?”他从布包里摸出半截炭笔,塞到阿灰手里,又捡起块平整的石头当垫板,“我教你。”
阿灰撇撇嘴,嘴上说着“写字有啥用,能打猎吗”,手却诚实地接过了炭笔。他学着玄奘的样子,在纸上划拉,结果“慈”字的“心”底被他画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圈,看起来像个没馅的包子。
“你这是……‘兹’加个鸡腿?”玄奘指着那个圈,笑得首不起腰。
阿灰脸一红,把炭笔往地上一扔,梗着脖子吼:“懂啥!这叫创新!”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有点别扭——他总觉得,玄奘写的字哪怕歪歪扭扭,也比自己的好看,像庙里的菩萨像,看着就舒服。
正闹着,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哄笑。三个半大的孩子堵在那里,为首的是村东头屠夫家的儿子,比阿灰高半个头,手里攥着根麻绳,正吊儿郎当地晃悠。
“哟,这不是陈家的小书呆子吗?”屠夫儿子嗤笑一声,故意撞了玄奘一下,布包里的书本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散开了一地。
玄奘赶紧蹲下去捡,手指被书页边缘划了道小口子,渗出血珠。他“嘶”了一声,却没吭声,只是加快了捡书的动作。
阿灰的火“噌”地就上来了。他猛地站起来,挡在玄奘面前,手里的柳条指向屠夫儿子:“你干啥?”
屠夫儿子挑眉:“我干啥关你屁事?猎户家的野崽子,也配管陈家的闲事?”他身后的两个孩子跟着起哄,笑得前仰后合。
阿灰攥紧了拳头,指节捏得发白。他打不过屠夫儿子,但他看不得玄奘被欺负——就像上次看见玄奘被先生罚站,他偷偷把先生的戒尺藏进了柴房;就像看见玄奘被蜜蜂蛰了手,他追着蜜蜂跑了半座山,非要踩死那只“凶手”。
“他是我朋友。”阿灰的声音有点抖,不是怕,是气的。
“朋友?”屠夫儿子嗤笑,伸手就去推阿灰,“一个野崽子,一个书呆子,正好凑一对……”
话没说完,阿灰突然像头被惹急的小狼,扑上去就抱住了他的腿,张嘴就咬。屠夫儿子没防备,疼得嗷嗷叫,抬脚就把阿灰踹倒在地上。
“阿灰!”玄奘惊叫着扑过去,想把阿灰拉起来,却被屠夫儿子一把推开,摔在了书本上。
阿灰顾不上后背的疼,爬起来又要冲上去,掌心却突然一阵发烫——就是那道淡金色的锁链印记,像被太阳晒了半天的烙铁,烫得他指尖发麻。他愣了一下,这股热意顺着胳膊往上窜,竟让他没那么怕了。
“不准打玄奘!”他吼着,捡起地上的柳条,不管不顾地朝屠夫儿子身上抽去。
柳条抽在身上不疼,却格外丢人。屠夫儿子被惹急了,抬脚又要踹,却被突然冲过来的王猎户拎住了后领。
“你爹就是这么教你欺负人的?”王猎户的嗓门像打雷,吓得那三个孩子缩成了一团。
屠夫儿子梗着脖子还想犟嘴,看见王猎户手里拎着的野兔(刚打的,血还没干),突然就蔫了,拉着同伴灰溜溜地跑了,跑之前还不忘撂句狠话:“野崽子,等着瞧!”
“呸!”阿灰冲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,转身去扶玄奘,“你没事吧?”
玄奘摇摇头,指着他的后背,眼圈红了。“你流血了。”
阿灰这才感觉到后背火辣辣的疼,伸手一摸,沾了点血。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:“小意思,上次追野猪摔的比这严重多了。”话虽如此,看见玄奘红着的眼圈,心里却有点甜,像偷喝了陈掌柜家的蜜水。
玄奘从布包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,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后背的血。手帕上绣着朵小莲花,是陈夫人亲手绣的,软乎乎的,擦在伤口上居然不疼。
“都怪我。”玄奘的声音低低的,带着点自责,“要是我不跟你过来……”
“跟你啥关系?”阿灰打断他,拿起地上的炭笔,在石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,被打得鼻青脸肿,旁边标了个“屠夫儿子”,“你看,他明天出门准掉茅坑。”
玄奘被逗笑了,接过炭笔,在旁边画了个举着柳条的小人,旁边写了个“灰”字。“这个是你,打跑了坏人。”
阿灰看着那个“灰”字,突然觉得,写字好像也没那么难。
从那以后,阿灰成了玄奘的“专属保镖”。玄奘去先生家念书,阿灰就在门口的槐树下等着,手里要么拎着根柳条,要么揣着块石头,谁敢对玄奘龇牙,他就瞪回去,活像只护崽的母狼。
而玄奘,则成了阿灰的“专属先生”。每天傍晚,阿灰家的院子里总会多两个小身影:阿灰坐在门槛上,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;玄奘蹲在他对面,一字一句地教他认字,时不时被他写的错别字逗笑,笑声像风铃,叮叮当当的。
“这个是‘佛’字,”玄奘在地上写了个“佛”,“先生说,佛能保佑人。”
阿灰皱起眉头,用树枝把“佛”字划掉,改成了个歪歪扭扭的“狼”。“狼才厉害,能咬死野猪。”
玄奘也不生气,捡起树枝,在“狼”字旁边又写了个“佛”。“狼能保护自己,佛能保护很多人。”
阿灰似懂非懂,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,突然说:“那我当狼,你当佛,我保护你,你保护别人,行不?”
玄奘愣了一下,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,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。“嗯!”
那天晚上,阿灰躺在床上,摸着后背结疤的伤口,突然觉得掌心的印记又热了热。他举起手,借着月光看那道淡金色的印记,像根细细的线,一头拴在自己手上,另一头……好像连在玄奘那边。
“真奇怪。”他嘟囔了一句,翻了个身,很快就睡着了。梦里,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只大狼,玄奘坐在他背上,手里拿着本书,他们一起追着月亮跑,跑过开满槐花的山坡,跑过潺潺的小溪,跑了很远很远,却一点也不累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。阿灰的“保镖”当得越来越称职,不仅打跑了欺负玄奘的孩子,还帮他抢回了被抢走的书本,甚至在他被先生罚站时,偷偷把烤好的红薯塞到他手里(烫得玄奘差点把红薯扔了)。
玄奘的“先生”也当得越来越认真,不仅教阿灰认字,还把自己的零食分给他一半(枣糕、杏仁酥,都是阿灰从没吃过的),甚至在阿灰被王猎户骂时,偷偷替他说好话(“阿灰今天帮我背柴了”“阿灰教我爬树了”)。
村里的人都说,这俩孩子真是上辈子绑在一块儿的。阿灰打猎回来,准会把最肥的肉留给玄奘家;玄奘得了新书本,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准是阿灰。就连陈掌柜和王猎户喝酒时,也总说:“等他们长大了,让阿灰跟着玄奘去长安,一个读书,一个护着,正好。”
说这话时,阿灰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,看着玄奘给他写的“阿灰”两个字,偷偷用手指描着笔画。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,在字上洒下斑驳的光点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
他突然觉得,其实认字也挺好的。至少,能写出“玄奘”两个字,不用再指着人喊“喂”了。
掌心的印记又轻轻热了一下,像玄奘的手碰了碰他的手背。阿灰抬头看向玄奘家的方向,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。
管他什么上辈子下辈子,反正现在,他是阿灰,他是玄奘,他护着他,他陪着他,这就够了。
至于将来会怎么样?谁在乎呢。
反正老槐树会一首站在村口,槐花会一首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