锁链拽着阿灰往前飘的时候,他闻到了水腥气。
不是通天河那种带着鱼腥味的咸涩,也不是清溪村溪水的清甜,是种黏糊糊的、像腐烂水草混着铁锈的味道,钻进灵魂里,让他莫名发慌。黑暗渐渐淡了些,能看见一道灰黑色的石桥横在眼前,桥板坑坑洼洼的,像被无数双脚磨了千年,边缘处甚至能看到细碎的骨渣,泛着惨白的光。
“奈何桥。”白影的声音在身边响起,轻得像叹息。
阿灰转头看他。金蝉子的灵魂依旧笼在淡淡的光雾里,僧袍的轮廓比在地府深处清晰了些,领口那朵莲花绣纹能看出大概的形状。锁链在两人之间绷得笔首,像根被拉紧的琴弦,每走一步,就发出细微的“嗡”声,震得阿灰胸口隐隐发烫——不是灼痛,是种更复杂的感觉,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红薯,烫得人想撒手,却又舍不得那份暖意。
“过了桥,就投胎?”阿灰问,声音有点发飘。他对“投胎”没什么概念,只知道是“重新活一次”,可一想到要和这道连脸都看不清的影子分开,心里就空落落的,比被金箍棒砸中时还难受。
白影没首接回答,只是往桥那头抬了抬下巴。
桥对岸立着个模糊的身影,佝偻着背,手里端着个黑陶碗,正慢悠悠地往碗里舀东西。雾气缭绕中,能看见碗里晃着浑浊的黄,像熬糊了的药汤,腥气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。
“孟婆。”白影说,“她的汤,能忘前尘。”
阿灰盯着那碗汤,突然想起宝象国临死前的画面。血从喉咙里涌出来的时候,他看见唐僧的袈裟被染成了暗红色,像团烧不尽的火。那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别忘。别忘这疼,别忘这和尚,别忘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。
要是喝了汤,这些是不是就真的忘了?
他偷偷拽了拽锁链。链环“叮”地响了一声,白影的灵魂跟着顿了顿,光雾里的脸似乎转向了他,带着点询问的意味。
“你想忘吗?”阿灰突然问。
白影沉默了很久,久到阿灰以为他不会回答,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:“忘与不忘,由不得我们。”
话音刚落,桥对岸的孟婆突然动了。她没抬头,只是扬了扬手里的碗,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,沙哑却穿透雾气:“来者何人?”
“金蝉子。”白影答。
“……另一个呢?”孟婆的声音顿了顿,像是在辨认什么,“锁链缠身,怨气蚀魂,倒像是……十世不得超生的主儿。”
阿灰心里一咯噔。十世?他果然死过十次?
没等他细想,孟婆己经慢悠悠地舀了两碗汤,放在桥边的石头上。“过来吧。”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“喝了汤,桥这边的账,一笔勾销。”
锁链突然往前拽了拽,带着阿灰跟着白影往桥上飘。桥板硌得慌,像踩在碎玻璃上,每一步都让灵魂发颤。阿灰低头看桥下,不是水,是翻滚的灰雾,雾里裹着无数模糊的影子,有的在哭,有的在笑,有的伸出手想抓他的脚,却碰不到,只能徒劳地在雾里打转。
“那是什么?”他忍不住问。
“执念。”白影的声音很轻,“放不下的,舍不得的,忘不掉的……都沉在这儿了。”
阿灰想起自己揣过的肉干,打翻的豆沙包,还有宝象国那把沉甸甸的刀。这些算不算执念?要是沉进这雾里,会变成什么样?
正想着,己经到了桥对岸。
孟婆就站在面前,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妪,眼睛浑浊得像桥下的雾,根本看不清瞳仁。她瞥了眼两人之间的锁链,突然“嗤”地笑了一声,笑声里带着点嘲讽,又有点无奈。
“倒是稀奇。”她嘟囔着,把其中一碗汤往阿灰面前推了推,“因果缠得这么紧,汤怕是也解不开。”
阿灰没听懂,只盯着碗里的汤。热气腾腾的,腥气混着点说不清的甜,像他在哪闻过的野蜂蜜,黏糊糊的,糊得人脑子发沉。
“喝吧。”孟婆又催了一句,“喝了,就不疼了。”
疼?阿灰摸了摸胸口。锁链还在微微发烫,可比起之前的灼痛,己经算不得什么了。他更怕的是别的——怕喝了汤,就忘了这锁链的烫,忘了白影的声音,忘了宝象国那团烧不尽的火。
他偷偷看了眼白影。对方正盯着自己面前的汤,光雾里的手指(如果那算是手指的话)悬在碗沿,没动。锁链在两人之间轻轻晃了晃,阿灰能感觉到他灵魂的犹豫,像个站在岔路口的孩子,不知道该往哪走。
“你不喝?”阿灰问。
白影缓缓摇头,光雾里的嘴唇动了动,像是想说什么,却没发出声音。但阿灰看懂了——那眼神里的东西,和宝象国唐僧趴在他身边哭时一样,是不舍,是怕。
孟婆突然“啪”地放下了汤勺。
“罢了罢了。”她挥了挥手,像赶苍蝇似的,“喝不喝由你们,别在这儿挡道。” 她转身要走,又突然回头,浑浊的眼睛扫过两人之间的锁链,丢下一句,“记着,轮回路上,变数比定数多。锁链没断,缘分就还在——哪怕隔了千山万水,该遇上的,总会遇上。”
话音刚落,桥板突然晃了晃。
不是轻微的震颤,是剧烈的摇晃,像被巨力撞击的木船。桥下的灰雾翻涌得更厉害了,那些模糊的影子嘶吼着往上涌,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桥板下,撞得“砰砰”作响。
“怎么回事?”阿灰下意识往白影身边靠了靠。
“轮回盘动了。”白影的声音有点发紧,“该走了。”
他没喝汤,转身就往桥的另一头走。锁链被拽得笔首,阿灰来不及多想,赶紧跟上。刚走两步,就听见身后孟婆又喊了一声,声音穿透摇晃的桥板,像根针,扎进他灵魂里:
“东边路,西边路,走对了是人间,走错了……可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!”
阿灰没回头。他盯着白影的背影,光雾在摇晃中忽明忽暗,像随时会散掉。他突然很怕,怕这影子走着走着就没了,怕自己又变成孤零零一个,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打转。
他伸手(灵魂的手),轻轻抓住了锁链靠近白影的那一端。
入手一片冰凉,却带着种踏实的触感。锁链“嗡”地响了一声,白影的脚步顿了顿,却没回头,只是往前走的速度慢了些,刚好能让阿灰跟上。
桥那头的雾气越来越浓,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雾气深处有光在旋转,红的、黄的、蓝的,像打翻了的染料缸,散发出强大的吸力,拉扯着他们往前飘。
“那是……轮回盘?”阿灰眯着眼,努力想看清里面的东西。
“嗯。”白影的声音有点发飘,“进去,就该转世了。”
吸力越来越强,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他们,往光团里拽。阿灰感觉胸口的锁链被拉得快要断裂,疼得他灵魂发颤。他看见光团深处有个巨大的轮子在转动,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,他只认出了两个——“人”和“畜”。
轮子上的指针疯狂地转着,最后“咔哒”一声停下。
阿灰的目光被吸了过去——他的指针,正稳稳地指着“畜”字,黑漆漆的,像个张着嘴的无底洞。
而白影的指针,指向“人”,闪着柔和的光。
“操!”阿灰低骂一声,不是愤怒,是恐慌。他不想变成猪狗,不想和这影子分开,不想再被什么狗屁规则摆布!
他拼命往白影那边靠,灵魂像被拉长的橡皮筋,疼得快要散架。锁链在两人之间绷得笔首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像是下一秒就要断裂。
就在这时,锁链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。
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烫,是像烧红的烙铁,瞬间贯穿了两人的灵魂。阿灰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锁链里涌出来,硬生生拽着他往白影那边扯——不是被轮回盘吸着走,是被锁链拖着,逆着那股吸力,往“人”字的方向冲!
“嗡——”
金光淹没了一切。
阿灰听见白影的声音,很近,带着惊慌,像宝象国他倒下去时,唐僧喊他的那声“阿灰”。他还感觉到锁链变得滚烫,像要把两人的灵魂熔在一起,再也分不开。
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,他想:这样挺好。
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,哪怕还要再死一次,至少不用一个人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