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灰觉得自己像块被扔进熔炉的废铁。
那些缠在灵魂上的锁链突然烧了起来，不是火苗，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灼痛，带着股铁锈味，比被金箍棒砸中的时候更难熬。他想蜷缩起来，却连弯腰的资格都没有——灵魂轻飘飘的，像团被风吹得首打转的柳絮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无形的链环越收越紧，勒得他意识都发颤。
黑暗里开始滚过碎片。
这次没有声音，只有画面，像被雨水打花的窗纸，模模糊糊却带着刺骨的真实——
【画面1】 金光劈下来，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，里面的肉干硬得硌肋骨，是他攒了三天化缘的口粮。血溅在油纸上，把“五香”两个字泡成了黑红色。
【画面2】 篮子里的豆沙包还冒着热气，白胖的，像极了小时候见过的雪团子。他刚伸手要接，后脑勺就挨了一下，眼前的白团子瞬间变成了红的，混着泥，糊了一地。
这些画面涌得太急，像决堤的洪水，冲得他灵魂发懵。他到底是谁？为什么总在死？为什么每次死的时候，都惦记着些不值钱的东西——肉干、豆沙包……还有，宝象国那把刀。
想到刀的瞬间，胸口的锁链突然“嗡”地炸响，震得他差点散架。
黑暗深处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，像踩在棉花上，却带着种不容错辨的牵引力，让他灵魂里某个模糊的地方突然抽痛了一下——不是锁链的疼，是另一种疼，像丢了什么东西，明明想不起丢了啥，却空落落的，慌得厉害。
影子近了。
是个穿白僧袍的，轮廓淡淡的，像水墨画里没干透的笔触。脸藏在雾里，看不清眉眼，可阿灰就是觉得眼熟，像在梦里见过千百回，醒来却啥也记不住，只剩点说不清的怅然。
“宝象国……那把刀。”影子开口了，声音像浸在水里，闷闷的，却精准地戳中了阿灰最疼的地方。
阿灰猛地一震。
那把刀。他怎么会忘？黑沉沉的，沉甸甸的，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寒气。他就是用那把刀，在宝象国的客栈里，划破了自己的喉咙。血涌出来的时候，他看见唐僧的袈裟飘过来，红得刺眼，像烧起来的云。
“刀……怎么了？”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，发出来只剩点气音，连自己都听不清。
影子没动，只是抬起手——一道白光，像伸过来的袖子，轻轻碰了碰他胸口的锁链。就在触碰的瞬间，灼痛突然退了半步，锁链发出“叮”的轻响，像两滴水珠撞在了一起。
阿灰这才发现，影子的胸口也缠着东西，和他的锁链是同一种，淡淡的金，像两条纠缠的蛇，一头拴着他，另一头，就拴在眼前这影子身上。
“你死的时候，血溅在了他的袈裟上。”影子说，声音里没什么情绪，却让阿灰灵魂一缩，“不是普通的血。”
阿灰愣住了。血就是血，红的，热的，流完了就死了，还能有什么不一样？
“你的血里，带着十世的怨。”影子的声音低了些，像在说一个秘密，“每一世都死得不明不白，怨气化在骨头上，缠在魂魄里，解不开了。”
他顿了顿，光雾后的脸似乎往阿灰这边偏了偏：“而他的袈裟上，有金蝉子的佛性。十世修行，一点一点渗在布料里，本该是渡人的，却被你的血缠上了。”
金蝉子？阿灰脑子里空了一下。这名字像颗生涩的果子，嚼不出味，却有点熟悉，好像在哪听过，又好像没有。
“佛性遇着怨气，本该互相消弭。”影子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波澜，像平静的湖面投了颗石子，“可你偏用那把刀……刀上有东西，把你的血和他的佛性焊死了。”
阿灰没听懂，也不想懂。他只盯着两人之间的锁链，那些链环正在发光，淡淡的，像烧红的铁丝，把他和这影子缠得越来越紧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他哑着嗓子问，指的是锁链。
“因果。”影子说，“你用刀把自己杀了，却把他的命和你的命捆在了一起。他成不了佛，你投不了胎，一荣俱荣，一损俱损。”
阿灰愣住了。
他自杀，是想解脱。第一世被打死，第二世被淹死，第三世……他记不清了，只知道每一世都疼，都像在被人耍。他以为死了就干净了，却没想到，死了还要被捆着，跟这个连脸都看不清的和尚，捆成一条绳上的蚂蚱。
“操……”他低低地骂了一句，不是骂影子，是骂这操蛋的命。
胸口的锁链又开始发烫，这次没那么疼，反而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渗透——从影子那边过来的，凉凉的，像清晨的露水，滴在他烧得滚烫的灵魂上。
他突然想起宝象国临死前的画面。
唐僧趴在他身边哭，袈裟上的血己经发黑，眼泪砸在他手背上，温的。那时候他还想，这和尚真窝囊，哭啥呢，早知道这么麻烦，还不如被妖怪吃了痛快。
现在才明白，哪有什么痛快。
锁链“叮”地响了一声，像在应和他的念头。
影子往前挪了半步，离他更近了。雾里的脸似乎清晰了些，能看见一点模糊的轮廓，眉眼很软，像他在哪见过的月光，温柔得让人发慌。
“走吧。”影子说，声音轻轻的，“去奈何桥。”
阿灰没动。他看着那些锁链，突然觉得有点可笑。他折腾了这么多世，死了这么多次，以为能逃掉，结果呢？还是被捆着，跟着一个陌生人，往不知道啥地方去。
可心里那个空落落的地方，好像被这影子的声音填了点什么。不那么慌了，甚至有点……踏实。
就好像，哪怕是被捆着，也比一个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里打转强。
锁链又拽了他一下，这次很轻，像在催。
阿灰叹了口气，认命似的跟着往前飘。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可去，反正也逃不掉。
他倒要看看，这被捆死的命，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样。
黑暗里，两道影子被一条发光的锁链牵着，慢慢往远处那点模糊的光亮挪去。那是奈何桥的方向，雾气缭绕的，像个张开嘴的谜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