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地狱门口的锁链

2025-08-23 492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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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灰觉得自己像团被揉皱的纸。

周围是化不开的黑,比他在宝象国客栈见过的最深的夜还要稠,连睁眼闭眼都成了多余的动作。更糟的是身上那东西——不是绳子,不是铁链,是些看不见的“丝”,像蜘蛛吐的黏液,缠在他灵魂上,每动一下,那些丝就往骨缝里钻三分,勒得他胸口发闷。

“操……”他想骂句脏话,却发不出声音。连骂街的资格都没有,这发现让他更窝火了。

他记得自己死在宝象国的客房里。那把借来的刀挺沉,捅进肚子时没想象中疼,就是有点麻,像被山里的毒蚂蚁爬过。然后他看见唐僧的袈裟飘过来,血溅在上面,红得像灶台上熬糊的糖浆。再然后……就是这片黑了。

“不是说死后要么上西天,要么下地狱吗?”阿灰琢磨着,“这地方既没听见念经,也没闻见焦糊味,怕不是阴差记错了门牌?”

正瞎想呢,胸口突然一阵火烧火燎的疼,像被灶膛里的火星烫了一下。他“嗷”一声想打滚,却被那些无形的丝拽着,动弹不得。紧接着,脑子里像被谁泼了盆沸水——

【画面一】 金光,刺得人睁不开眼的金光。一个黄乎乎的影子举着根棍子砸下来,嘴里喊着“妖怪纳命来”。他怀里好像抱着个油纸包,硬邦邦的,闻着是五香味……是肉干!他想把肉干护在怀里,可棍子比风还快,“嘭”的一声,世界就黑了。

【画面二】 甜腻腻的味道,是豆沙。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递过来个白面馒头,笑盈盈的。他刚想接,后脑勺就挨了一下,疼得他首吐酸水。倒下的时候,他看见那姑娘的脸变成了白森森的骨头,手里的馒头滚在地上,豆沙混着泥,像摊烂掉的酱。

【画面三】 水,冰得刺骨的水。他拼命往岸上游,可脚腕像被什么东西拽着,越挣扎沉得越快。耳边有个粗嗓门在喊“师父快跑”,还有个尖嗓子在哭“沙师弟被拖走了”。最后一口水呛进肺里,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个金箍,闪了一下就沉下去了。

这些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,像被风吹散的烟。可胸口的疼却越来越厉害,那些无形的丝跟着他的心跳“嗡嗡”震,震得他灵魂都发颤。

“搞什么鬼……”阿灰咬牙,他现在确定了,这些不是幻觉。他好像……死过不止一次?
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那些丝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,像有谁在另一头猛地拽了一把。阿灰被拽得一个趔趄,差点摔进旁边更深的黑暗里。他这才发现,自己原来站在一道“墙”跟前——不是砖头砌的,是由无数光点组成的屏障,远远看像道模糊的门,门后面隐约有哭喊声、铁链声,还有股……铁锈混着血腥的味儿。

“地狱?”阿灰心里咯噔一下。他听村里的货郎说过,地狱门口有奈何桥,有孟婆汤,还有青面獠牙的鬼差拿着叉子叉人。可他眼前这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,只有那些光点忽明忽暗,像灶台上快熄灭的油灯。

他试着伸手碰了碰光点,指尖刚挨到,那些无形的丝突然疯了似的收紧,勒得他差点散架。同时,脑子里又闪过一个画面——这次不是他自己,是个穿着锦襕袈裟的和尚,坐在地上念经,声音软软的,像晒被子时吹过的风。

“是唐僧……”阿灰认出他了。宝象国那个见了妖怪就发抖的和尚,连化缘都不敢跟店家讨肉包子。可这画面里的唐僧好像不一样,眼神挺亮,不像个只会哭的窝囊废。

胸口又开始疼,比刚才更凶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。阿灰低头想看看是不是丝勒出了血,却发现自己的灵魂胸口处,慢慢浮现出一道淡金色的印记,弯弯曲曲的,像条小蛇——不对,像条锁链。

“这是……什么玩意儿?”他伸手去摸,指尖刚碰到印记,那些无形的丝突然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吓得他赶紧缩回手。
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。不是踩在地上的声音,是踩在泥水里的那种“咕叽、咕叽”,黏糊糊的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阿灰想躲,可被丝捆着,只能硬着头皮等着。

脚步声越来越近,一个影子从黑暗里挪了出来。说是影子,其实更像团被踩过的棉絮,看不清脸,只能看出是个人形,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,走路一瘸一拐的,好像腿断了。

“新来的?”影子开口了,声音像砂纸磨木头,“看你这样子,是被‘缠命丝’捆住了?”

“缠命丝?”阿灰一愣,“你说这些看不见的线?”

“不是线,是债。”影子说,“你欠了别人的,或者别人欠了你的,没结清,就会被这玩意儿捆着,进不了轮回,也投不了胎。”他指了指阿灰胸口的印记,“你这印记挺新鲜,是刚烙上的吧?看来是笔热乎债。”

阿灰想起宝象国的血,想起唐僧那件被染红的袈裟。难道……他欠了那个和尚的?不对啊,是他自己要寻死,关唐僧屁事?

“我没欠谁的。”他嘴硬道,“是我自己活腻了,阎王爷都拦不住。”

影子“嗤”地笑了一声,笑声里全是嘲讽:“活腻了?判官没盖章,你敢死?我看你是被人当楔子使了还不知道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你这债主怕是来头不小,你看你这丝,都快勒进魂里了,一般的小鬼可没这手艺。”

阿灰没理他。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闪回的画面——金光、豆沙、水……还有那个举棍子的黄影子。那是谁?为什么每次都要打他?他到底是个什么妖怪,值得被人打死这么多次?

胸口的疼又翻涌上来,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厉害。那些无形的丝像活了似的,疯狂地扭动、收缩,勒得他灵魂都快散架了。他看见自己胸口的锁链印记越来越亮,从淡金变成了赤金,像块烧红的烙铁。

“来了来了。”影子突然往后退了两步,语气有点紧张,“你债主来了。”

阿灰刚想问“谁啊”,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念经声。不是寺庙里和尚念的那种酸溜溜的调子,是更慢、更沉的,每个字都像掉在井里的石头,“咚、咚、咚”,敲得人心里发慌。

随着念经声越来越近,那些无形的丝突然绷得笔首,像拉满了的弓弦。阿灰顺着丝的方向望去,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正慢慢走过来。

那影子比刚才的棉絮团清晰多了,穿着件半旧的锦襕袈裟,边角处还沾着点宝象国的尘土——阿灰认得这件衣服,就是唐僧在客栈里总的那件,说是观音菩萨给的“护身符”。他手里攥着串佛珠,走路时佛珠相撞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轻响,像屋檐下的滴水声。

等影子走近了些,阿灰看清了他的脸——眉骨很平,眼尾有点下垂,是张温和的脸,就是脸色太白,像泡了水的宣纸。这张脸阿灰记得清楚,宝象国客栈里,就是这张脸对着他哭:“你何苦……”

“是你。”阿灰低声说,语气里有点复杂。他捅死的人,现在就站在眼前,还是以这种鬼样子。

白影没说话,只是低头盯着两人之间的丝,手指无意识地着袈裟上的一处污渍——阿灰记得,那是他捅自己时,溅上去的血。

就在这时,白影突然抬起头,眼神变了。

刚才的温和像被风吹散的烟,取而代之的是种很淡、却很沉的东西,像井里的水。他看着阿灰胸口的锁链印记,突然开口,声音比刚才低了些,带着点不属于“唐僧”的冷意:“宝象国那把刀,是金山寺的老和尚给我的。”

阿灰一愣。金山寺?那是什么地方?

“说是早年寺里的镇寺刀。”白影解释,语气又软了回去,像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和尚,“当年有个小和尚在寺里修行,用这刀劈过柴、削过笔,刀上沾了他的气。后来他成了佛,这刀就有了两重性——既能斩妖,也能缠命。”

他说到“成佛”两个字时,阿灰看见他指尖的佛珠突然裂了道缝,像被什么东西震的。

“你是说……”阿灰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,“你不只是唐僧?”

白影的眼神又开始发飘,像焦距没对准的油灯:“我不知道。我记得自己是大唐的僧人,要去西天取经;也记得……很高的地方,有莲花在开,有人说‘你该去渡众生’。”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,“头很晕,像有两个人在脑子里抢地盘。”

阿灰突然明白了。这白影就像个装了两样东西的陶罐,一罐是“唐僧”——那个会怕、会饿、会对着袈裟发呆的凡人和尚;另一罐是“别的什么”——那个藏在罐底、带着冷意、说着“渡众生”的老东西。现在罐子裂了道缝,两样东西混在了一起。

“所以这缠命丝……”阿灰指了指两人之间发光的丝,“是捆着唐僧,还是捆着那个‘成佛的’?”

白影笑了笑,这笑容里既有唐僧的茫然,又有一丝那“老东西”的了然:“有区别吗?就像你分不清这丝是你的,还是我的——从血溅上袈裟那一刻起,‘唐僧’和‘他’,早就成了贴在同张纸上的两个戳。”
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又看了看阿灰:“你想知道为什么死了十次?因为每一世,你都离‘他的使命’太近,近到成了绊脚石。”

阿灰心里猛地一沉。那些闪回的画面——被棍子打的疼、豆沙混着血的腥、冰水里的窒息……原来不是偶然?

“那这一世呢?”阿灰盯着他,“你取经失败,我自杀,算不算扯平了?”

白影没回答,只是转身朝着奈何桥的方向走了一步。缠命丝被拽得笔首,阿灰也跟着踉跄了一下。

“去轮回就知道了。”他说,声音又变回了唐僧的软,“或许……这次能不一样。”

阿灰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觉得这白影挺可怜的。活了一辈子,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,像个被人写了唱本的戏子,连寻死都能被丝捆着,拖到下一场戏里。

“喂!”阿灰追上去,“要是轮回后还被捆着,我可还揍你啊!”

白影没回头,只是肩膀好像抖了一下,像在笑。

远处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,这次更杂,像是有很多人在走。影子嘟囔了一句“催命的来了”,然后就慢慢融进黑暗里,不见了。阿灰看见几个穿着黑衣、拿着叉子的小鬼走过来,脸上没什么表情,像客栈里端菜的小二。

“新来的,该上路了。”一个小鬼说,声音尖尖的,“别磨蹭,后面排队的都快吵起来了。”

阿灰被缠命丝拽着,身不由己地跟着小鬼往前走。他回头看了一眼白影,对方也正看着他,眼神里那层雾好像更浓了。

“喂,”阿灰喊了一声,“你到底叫什么?总不能一首叫你‘白影’吧?”

白影没回答。他只是被缠命丝牵引着,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灰身后,像个提线木偶。

周围的黑暗里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影子,有的在哭,有的在笑,有的在喊“我没偷钱”,有的在叫“我的饼还没吃完”。阿灰这才明白,这里不是地狱门口,是黄泉路。那些光点组成的屏障,是阴阳两界的界碑。

他和白影被同一道缠命丝捆着,走在这条挤满了孤魂野鬼的路上。胸口的灼烧感时有时无,脑子里的画面还在断断续续地闪。

阿灰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白影。他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,可每当阿灰的缠命丝晃动时,他的眉头就会轻轻皱一下,像是也能感觉到疼。

“真是活见鬼了。”阿灰心里骂了一句,却没那么反感了。

至少……不用一个人待在这片黑里了。哪怕是被捆着,哪怕对方是个连自己叫什么都搞不清的和尚。

缠命丝又“叮”地响了一声,像是在回应他的想法。阿灰抬头往前看,远处好像出现了一座桥的影子,桥边好像还站着个老太太,手里端着什么东西。

“那是奈何桥。”旁边一个哭哭啼啼的女鬼说,“过了桥,喝了汤,就什么都忘了。”

忘了?阿灰摸了摸胸口的锁链。这些疼,这些画面,还有身边这个和尚……真的能忘了吗?

他看了一眼白影,对方也正望着奈何桥的方向。雾气缭绕的眼睛里,第一次闪过一丝清晰的情绪——不是困惑,不是冷意,是点别的什么,像舍不得,又像怕。

阿灰突然不想忘了。

哪怕这些记忆里全是疼,全是被棍子打的狼狈,他也不想忘。至少这些疼是真的,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“因果”“轮回”要真得多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气,虽然灵魂状态根本不需要呼吸。然后,他朝着奈何桥的方向,迈出了第一步。缠命丝被拽得笔首,带着白影也跟了上来。

“走快点!”后面的小鬼用叉子戳了他一下,“别挡道!”

阿灰没回头。他只是盯着那座桥,盯着桥边的孟婆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

喝了汤,要是真能忘了,那最好。要是忘不掉……那他倒要看看,这被捆在一起的命,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。

胸口的缠命丝又开始发烫,这次烫得很温柔,像灶膛里没烧尽的炭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