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人间誓言

2025-08-23 3228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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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的雪,下了整整三天。

唐僧坐在慈恩寺的禅房里,看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,手里捻着的佛珠己经被得发亮,却始终没再念过一句经文。案几上的《金刚经》还摊开着,书页边缘卷了角,沾着点从宝象国带回来的、洗不掉的暗红——那是阿灰的血。

“师父,陛下派人来问,何时开坛讲法。”小沙弥的声音在门外发颤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唐僧没有回头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他的头顶光可鉴人,戒疤在烛火下泛着浅褐的光,十年西行留下的风霜,都刻在了眼角的皱纹里。

自他带着三个徒弟从宝象国回来,长安城就炸了锅。唐太宗亲自出城迎接,看见他空着的经箧时,眼里的期待碎成了星子,却终究没问一句“经呢”,只说“平安就好”。可满朝文武的眼神,百姓们的窃窃私语,寺里僧人的欲言又止,像一张无形的网,把他困在这禅房里,困在那片洗不掉的血色里。

他己经三个月没讲过法了。

曾经以为“普度众生”是需以性命践行的誓愿,是捧着真经归来才能圆满的使命。可宝象国后院那抹红,像根针,刺破了所有自以为是的笃定——连一只小妖的命都护不住,连自己的手都沾了血,他这副模样,如何配得上“取经人”三个字?

“吱呀。”

禅房门被推开,带进一股寒气。唐僧不用回头,也知道是悟空。

这三个月,悟空很少来禅房。大多数时候,他就坐在慈恩寺的房顶上,望着西边,金箍棒横在膝盖上,像尊沉默的石像。偶尔八戒来闹,说要回高老庄娶媳妇,他也只是冷冷瞥一眼,不拦,也不劝。

“师父。”悟空的声音比往日沉了些,带着雪粒的寒意,“八戒收拾好行李了,说明天一早就走。”

唐僧捻佛珠的手顿了顿:“他……想回高老庄?”

“嗯。”悟空应了一声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,“他说,这经取不取的,反正他也不是为了成佛来的。”

唐僧笑了,笑得很轻,带着点苦涩。

是啊,八戒从来都活得明白。为了讨口饱饭,为了少挨几顿骂,为了偶尔能回高老庄看看那个叫翠兰的姑娘。不像他,肩上扛着“西天取经”的重担,连自己为何半途而废,都羞于启齿。

“沙师弟呢?”唐僧问。

“在收拾行李。”悟空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《金刚经》上,眉头皱了皱,“他说,流沙河的水,比长安的井水暖和。”

流沙河。

唐僧想起那个脖子上挂着骷髅项链的徒弟,想起他沉默寡言的样子,想起他每次化缘都走在最后,手里紧紧攥着降妖宝杖。原来他也有想回的地方,那个曾困住他的河,如今倒成了归宿。

“你呢?”唐僧终于抬起头,看向悟空,“回花果山?”

悟空的背影僵了一下,没回头,只从怀里摸出个东西,轻轻放在窗台上。那是枚干瘪的桃子,皮皱得像老人的脸,却还能看出原本的粉红——是花果山的,他不知藏了多久,果肉早己风干,只剩下核。
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“猴子们该想我了。”

唐僧看着那枚桃核,忽然想起两界山初见时,他穿着破烂的虎皮裙,眼里的桀骜像团火;想起高老庄他变作小妖骗八戒,笑得像个孩子;想起流沙河他把沙僧打上岸,回头冲自己喊“师父放心”。

原来这只石猴,也有想回的家。

雪还在下,禅房里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窗纸上的声音。唐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指尖还残留着阿灰血的温度,心里像压着块湿冷的石头——取经之路从无错处,普度众生更是重逾泰山,错的从来都是他自己。是他修为不够,护不住众生;是他心不够坚,扛不起使命;是他连“慈悲”二字的分量,都没能参透。

他低下头,指尖划过《金刚经》上那抹暗红,心里默默念着:这一世,是我无能。

悟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回过头,火眼金睛里映着窗外的雪,亮得惊人。见唐僧只是垂眸捻珠,终究没说什么,转身走了出去。门“吱呀”一声关上,带走了最后一点寒气,只留下窗台上那枚干瘪的桃核,在雪光里泛着微弱的光。

……

三日后,长安城外的十里亭。

唐太宗亲自来送,手里捧着一杯践行酒,看着唐僧空着的经箧,嘴唇动了动,终究只说:“御弟一路保重。”

唐僧接过酒杯,却没喝,只是对着唐太宗深深一拜:“陛下,臣有负所托。”

“无妨。”唐太宗扶起他,目光温和,“佛法自在心中,不在真经里。”

唐僧笑了,将酒洒在雪地里。酒水渗入积雪,很快冻成了冰,像块透明的镜子,映着天边的流云。

八戒扛着他的九齿钉耙,嘴里叼着个馒头,含糊不清地喊:“师父,俺走了啊!等俺在高老庄生了娃,给您送红鸡蛋!”

唐僧挥了挥手,看着他圆滚滚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,像个被风吹走的皮球。

沙僧提着个小小的包袱,走到唐僧面前,深深鞠了一躬:“师父,保重。”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,却比往日多了点温度,“流沙河的水,永远等着您。”

唐僧点点头,看着他转身走向渭水码头,那里停着一艘去往流沙河方向的船,帆上落满了雪,像只白色的鸟。

最后剩下的是悟空。

他没穿虎皮裙,换上了件普通的青布褂子,金箍棒缩成了针,藏在耳朵里。他站在亭外的老槐树下,抬头看着枝头的积雪,像在数还有多少片没掉下来。

“悟空。”唐僧走过去,递给他一个小布包,“这是我抄的《心经》,你……”

“不用。”悟空打断他,从怀里摸出那枚桃核,塞进唐僧手里,“这个,您留着。”

唐僧握紧桃核,那上面还带着悟空的体温,硬邦邦的,却比任何经文都让人心安。

“走了。”悟空最后看了他一眼,转身跃上云端。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,像颗被风吹走的石子,很快就消失在西边的天际线——那是回花果山的方向,也是他曾陪唐僧走过的方向。

十里亭只剩下唐僧一个人。

他站在雪地里,光头顶着落雪,手里攥着那枚桃核,看着三个徒弟消失的方向,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却又异常平静。西行的路没错,错的是他这双脚,没能走到终点。

……

十年后。

慈恩寺的禅房里,唐僧坐在窗边,头顶的戒疤己经淡成了浅粉,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,却还是每天看着外面的雪,手里捻着那枚桃核。他依旧不讲法,只是偶尔有人来问佛法,他便递上一杯热茶,笑着说:“不如聊聊家常。”

有人说他疯了,放着好好的御弟不当,守着个空禅房发呆;有人说他悟了,把佛法融进了柴米油盐里;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只是在等。

等一场雪停,等一朵花开,等一个轮回。

这日午后,阳光难得穿透云层,照在窗台上。唐僧把桃核放在阳光下,看着上面的纹路,忽然想起悟空临走时的眼神,想起八戒喊着要送红鸡蛋,想起沙僧说流沙河的水等着他。

他慢慢站起身,走到禅房门口,望着西边的天空。那里没有祥云,没有佛光,只有几只鸽子飞过,翅膀上沾着阳光,像撒了把金粉。

他对着西方深深一拜,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,声音轻得像雪落:

“弟子玄奘,本世无能,未能抵达灵山。”

“愿来世,不负如来,不负众生。”

“更不负……那枚染血的袈裟,和那只叫阿灰的小妖。”

风吹过禅房的门,带着远处的钟声,轻轻落在他的光头上。阳光穿过他的指缝,落在地上,像块融化的金子,暖得让人想闭上眼睛。

他知道,这一世快结束了。

长安的雪还会下,慈恩寺的钟声还会响,只是他等不到下一场花开了。但没关系,总会有双更坚实的脚,替他走完那段路,替他捧回真经,替他圆那句“普度众生”的誓愿。

夕阳西下时,唐僧坐在窗边,慢慢闭上了眼睛。手里的桃核滚落在地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,像颗种子,落在了等待春天的泥土里。

窗外的雪,终于停了。

远处的西方,有颗星星亮了起来,像只眼睛,静静看着长安的方向,看着那场未完待续的西行,等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