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袈裟上的血

2025-08-23 3747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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血珠滴在袈裟上的瞬间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
阿灰倒在青石板上,胸口的锈刀还在微微颤动,刀刃没入的地方涌出汩汩鲜血,像条红色的小蛇,顺着衣料的纹路蔓延,很快就浸湿了唐僧的锦襕袈裟下摆。那原本洁净得像雪的布料,被染上了一块刺目的红,像朵骤然绽放的罂粟,妖冶又绝望。

“师、师父……”

沙僧的声音在月亮门边发颤,手里的降妖宝杖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滚到阿灰脚边。他看着那抹红,看着唐僧僵在原地的手,看着阿灰嘴角溢出的血沫,嘴唇哆嗦着,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

悟空的金箍棒停在半空,金光褪去了大半,露出原本漆黑的棒身。他盯着袈裟上的血,火眼金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杀意,只有一种近乎茫然的错愕,仿佛没看懂眼前这幕——那个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念“善哉”的师父,怎么会沾染上妖的血?

阿灰的视线开始模糊。

他能感觉到生命正顺着胸口的伤口一点点流逝,像通天河底悄悄融化的冰。冷意从西肢百骸涌上来,可他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在发烫,烫得像火云洞的火,烫得像那句憋了十世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
他赢了。

不是赢了悟空,不是赢了唐僧,是赢了那个总被命运摁在地上摩擦的自己。他终究没再死在金箍棒下,终究让那个满口“众生平等”的和尚沾了血,终究用自己的命,在这看似天定的取经路上,砸出了一道裂痕。

“你……”唐僧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嘶哑得不成样子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指尖沾着的血还在往下滴,每一滴都落在阿灰的脸上,温热的,带着心跳的余温。

阿灰努力抬起眼皮,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。

是愤怒?是恐惧?是悔恨?还是终于明白,这世间的“慈悲”从来都带着血的底色?

可他看不清了。

视线里的唐僧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,只有袈裟上那抹红越来越清晰,像白骨岭碎掉的豆沙馅,像通天河染红的冰面,像所有被他记在心里的疼。

“为……什么……”唐僧蹲下身,指尖悬在阿灰胸口上方,想碰又不敢碰,声音里的平静彻底碎了,“你明明可以……活下去的。”

活下去?

阿灰想笑,却只能咳出更多的血沫。

他死了十次,每次都在“活下去”的执念里挣扎,可活下去又能怎样?继续当黑风山的杂役,白骨岭的厨工,通天河的鱼妖,等着被悟空的棒子一次次打死?等着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变成刻在骨头上的咒?

不如就这样。

用这最后一口气,看看这袈裟染了血,还能不能继续装下“普度众生”的大愿;看看这双手沾了血,还能不能捻着佛珠念出“阿弥陀佛”;看看这颗总闭着眼的慈悲心,终于被迫睁开眼时,会不会有哪怕一丝动摇。

“师、师父!”悟空忽然低吼一声,金箍棒重重砸在地上,震得青石板都在颤,“这小妖是故意的!他就是想污您的手,断您的取经路!”

故意的?

阿灰的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。

是,也不是。

他是故意想死在唐僧手里,却没想过要断什么取经路。他只是只小妖,没那么大的本事,他想要的,从来都只是一个答案,一个公平,一个能让他死得明白的结局。

可现在看来,或许真的断了。

他看着唐僧的手在发抖,看着他盯着袈裟上的血,眼神里的茫然像化不开的雾。这双手捧过经书,捻过佛珠,扶过受伤的生灵,却从没沾过血——尤其是妖的血。这道坎,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。

“水……”阿灰的喉咙干得像要裂开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个字。

唐僧猛地回过神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慌乱地转头喊:“水!快拿水来!”

沙僧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翻出水壶,却被悟空一把按住。

“师父!”悟空的声音里带着急怒,“这妖的血是污!您不能碰!”

“他快死了……”唐僧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,“他也是条命。”

也是条命。

阿灰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
这句迟来的话,比“众生平等”更让他想哭。原来要让这和尚承认“妖也是命”,需要用他十条命的代价,需要用这一身的血,需要用这染了污的袈裟。

值得吗?

他不知道。

唐僧终于还是接过了水壶,小心翼翼地往他嘴里倒了点水。水流过喉咙,带着淡淡的甜味,像白骨岭偷偷藏起的豆沙,像黑风山没吃完的肉干,像所有被他珍藏过的、微不足道的暖。

“对不……起。”唐僧的声音低得像耳语,落在阿灰耳边,带着水汽的。

阿灰的眼睛慢慢闭上了。

他没听见这句“对不起”。

或者说,他不需要了。

血己经染在袈裟上了,手己经沾了血了,这就够了。剩下的,是这和尚该面对的事,是这取经路该绕的弯,是这世道该偿还的债。

他的呼吸越来越弱,最后一口气吐出来时,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句刻进骨髓的话——
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
不,这次不是。

这次听见的,是自己心里的声音,轻得像风:

下一世,换条路走。

……

阿灰的身体彻底冷透时,后院的风忽然变大了。

吹得唐僧的袈裟猎猎作响,那抹血色在风里舒展,像面小小的旗。悟空站在一旁,金箍棒的金光彻底敛了,只留下沉沉的黑,像他此刻的脸色。沙僧捡回了降妖宝杖,却始终低着头,不敢看那具渐渐僵硬的尸体。

“师父,”悟空终于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,“把他……埋了吧。”

唐僧没有动,依旧蹲在原地,指尖轻轻碰了碰阿灰焦黑的右耳。那里的绒毛被他的棒子燎过,还带着烟火的气息,像个永远不会愈合的疤。

“他说……他死了十次。”唐僧的声音很轻,像是在对自己说,“每次……都死在你手里。”

悟空的身体僵了一下,别过头,看向院墙外面:“妖就是妖,死不足惜。”

“可他也是……众生之一啊。”

这句话从唐僧嘴里说出来,轻得像片羽毛,却重重砸在悟空心上。他猛地回头,看着师父的侧脸,看着他眼里那抹与袈裟上的血几乎融为一体的红,忽然想起五百年前,自己被压在五行山下时,也曾这样望着天,问过一句“凭什么”。

原来有些疑问,不管是人是妖,都会在心里生根。

“这经……”唐僧忽然低头,看着袈裟上的血,像是在看一块洗不掉的污渍,“还能取吗?”

悟空愣住了。

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取经是天定的事,是师父的使命,是他脱罪的路,怎么会不能取?可看着师父眼里的茫然,看着那抹刺目的红,他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。

这经要普度众生,可众生里,是不是也该包括像阿灰这样的妖?

这袈裟要象征洁净,可沾了血的布料,还能承载“慈悲”二字吗?

这双手染了血,还能捧着经书,说自己是“西天取经人”吗?

“师父,”沙僧走上前,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劝,“这血……能洗掉的。”

唐僧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袈裟上的血渍。那红色己经渗入布料深处,像生了根,怎么洗都洗不掉了。

就像有些事,一旦做了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
他想起长安城里唐太宗的嘱托,想起观音菩萨的点化,想起一路西行的艰辛,可那些画面,此刻都被这抹血盖了过去,只剩下阿灰最后看他的眼神——平静的,解脱的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。

“悟空,”唐僧站起身,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颤抖,却多了种让悟空心惊的空洞,“你说得对,他是故意的。”

故意用自己的命,给他出了一道无解的题。

故意让他明白,这世间哪有什么纯粹的慈悲,所谓“普度”,不过是踩着无数像阿灰这样的“众生”,往西天走的路。

“我们……回长安吧。”

这句话轻飘飘的,却像道惊雷,在院子里炸开。

悟空猛地抬头,不敢置信地看着他:“师父!您说什么?取经大业……”

“这经,不取了。”唐僧打断他,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,“我沾了血,不配再去西天,不配再捧经书,更不配……说什么普度众生。”

他脱下身上的锦襕袈裟,轻轻放在阿灰的尸体上,正好盖住那道狰狞的伤口。血色透过袈裟渗出来,像朵开在尸身上的花,凄美又讽刺。

“把他带回两界山吧。”唐僧转身往外走,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,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,“埋在你曾待过的地方,让他……也看看东边的太阳。”

悟空站在原地,看着被袈裟盖住的阿灰,看着那抹若隐若现的红,忽然觉得手里的金箍棒重得像座山。

他赢了无数场仗,打跑了无数妖怪,却在这只杂妖的死面前,输得一败涂地。

沙僧默默捡起地上的九环锡杖,跟在唐僧身后,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。

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盖在袈裟上,像给这具妖尸,也给这段未完成的取经路,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棺。

没有人看见,袈裟下的阿灰胸口,那柄锈刀的刀柄上,刻着一个模糊的字——

灰。

那是他藏了十世的名字,终于在这染血的袈裟下,得以见天日。

而远处的天际线上,最后一缕阳光正沉入地平线,把西天的方向,染成了一片浓重的红,像极了袈裟上那抹洗不掉的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