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殿后院的青石板缝里,还沾着未干的血迹。
阿灰缩在老槐树的树洞里,右耳的绒毛被金箍棒燎得焦黑,掌心的伤口结了层暗红的痂,蹭在粗糙的树皮上,疼得他眼皮首跳。风从雕花窗棂里钻进来,带着檀香和药草的味道,还有远处悟空压低的吼声——大概还在为那只老虎的事和八戒拌嘴。
老虎变回人了。
就在刚才,黄袍怪被悟空打跑的混乱里,一道金光从老虎身上炸开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等阿灰从草堆里探出头时,笼子里的老虎己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个穿着锦襕袈裟的和尚,正盘腿坐在地上,手里捻着佛珠,低声念着什么。
是唐僧。
阿灰的指甲深深抠进树皮里。
他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,忽然想起黑风山妖洞外那声“善哉”,想起白骨岭小路上那句“众生平等”,想起通天河小庙里碎泥像前的叹息——原来这就是和尚本来的样子,温和,干净,像块没被染过的玉,连念咒的声音都带着股让人发慌的平静。
可这平静,在阿灰听来,比悟空的金箍棒更刺耳。
“沙沙。”
树洞口的落叶被踩得作响。阿灰猛地缩回头,屏住呼吸,看见唐僧的徒弟——那个背着九环锡杖的沙和尚,正沿着墙根巡逻,眼睛像鹰隼似的扫过每一处阴影,显然在找他这只“漏网的小妖”。
阿灰的心脏攥紧了。
他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。悟空的火眼金睛能看穿石墙,八戒的鼻子能嗅出三里外的妖气,就连这个沉默寡言的沙和尚,手里的降妖宝杖也不是吃素的——他这只半狗半人的杂妖,在他们眼里和路边的石子没什么两样,随时可以碾成粉末。
可他不想跑了。
至少不想再像前十次那样,慌不择路地躲,然后被一棒打死。他盯着树下那个捻佛珠的身影,脑子里冒出个疯狂的念头:他要去找唐僧。
找那个总把“众生平等”挂在嘴边的和尚,找那个能让悟空停手的师父,找那个或许能给他一个“为什么”的答案的人。
树洞里的风忽然冷了些。
阿灰摸到了藏在怀里的东西——是那把锈刀。刚才混乱中,他趁悟空和黄袍怪缠斗,又把刀捡了回来。刀柄上的血痂己经干硬,像块贴在掌心的烙铁,提醒着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,没讨到的债。
他要把刀给唐僧。
这个念头像根毒刺,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。他要问问那个和尚,看着这把沾着他血的刀,还能不能念出“众生平等”;他要看看那个总闭着眼念“善哉”的人,亲眼见到一只妖的绝望,会不会有哪怕一丝动摇。
更重要的是——他不想再死在悟空手里了。
死了十次,每次都听见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,每次都带着对金箍棒的恐惧咽气。他想换种死法,死在这个满口慈悲的和尚手里,死在那句“众生平等”的咒文里,死在一个至少能让他看清楚“慈悲”到底长什么样的人手里。
沙和尚的脚步声远了。
阿灰深吸一口气,像只偷鸡的黄鼠狼,弓着身子钻出树洞。青石板被太阳晒得发烫,烫得他爪子发麻,却也让他清醒了几分——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不是疯了,是太清醒了,清醒得知道这是唯一能让他死得“明白”的办法。
唐僧还坐在原地,背对着他,袈裟的金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,像块融化的金子。阿灰想起白骨岭的豆沙馅,也是这样金灿灿的,只是一个甜得发苦,一个暖得发冷。
他放轻脚步走过去,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,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。刀柄在掌心硌得生疼,可他攥得更紧了,指节泛白,连带着后背的旧伤都隐隐作痛——那是黑风山被金箍棒扫中的地方,十次重生都没消掉的印记。
“……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
唐僧的声音很轻,像落在水面的羽毛,每个字都带着回响。阿灰停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,忽然笑了,笑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猫,嘶哑得难听,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。
唐僧回过头。
他的眼睛很亮,像盛着秋水,看见阿灰时没有惊讶,没有恐惧,甚至没有厌恶,只有一种平静的打量,仿佛在看一只迷路的狗,而不是一只举着刀的妖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说,语气像在跟熟人打招呼。
阿灰的喉咙哽住了。
他预想过很多种反应:惊慌地喊“悟空”,厌恶地闭上眼睛,或者像普通人那样吓得发抖。可他没料到,唐僧会是这个反应,平静得像早就知道他会来,平静得让他准备了一路的愤怒和质问,都堵在了嗓子眼里。
“你的伤……”唐僧的目光落在他焦黑的耳朵上,眉头微微蹙了蹙,“需要上药。”
阿灰猛地举起刀。
锈刀的豁口对着唐僧的胸口,刀刃上的血痂在阳光下格外刺眼。他的手在抖,不是因为怕,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谬感——他举着刀,像举着十次死亡的重量,而对方却在关心他的伤。
“你不怕我?”阿灰的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砂纸。
唐僧看着他的眼睛,摇了摇头:“怕与不怕,又有何异?你若要杀我,早在草坡便动手了。”
阿灰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草坡上,他举着刀对着笼子里的老虎,却砍向了锁链。原来他都看见了,看见了他的犹豫,看见了他的挣扎,看见了他这只妖心里那点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“不忍”。
“那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阿灰的刀刃又往前送了半寸,几乎要碰到袈裟,“我是妖。是黑风山被你徒弟打死的小妖,是白骨岭被他劈碎的杂役,是通天河被他打飞的鱼妖……我死了十次,每次都死在孙悟空手里!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高,像在嘶吼,胸腔里的愤怒和不甘像洪水似的涌出来,淹没了所有的理智:“你总说众生平等,可你的平等里,有我吗?有那些被你徒弟一棒打死的小妖吗?有那些连名字都没有就变成灰的杂役吗?”
唐僧没有后退,只是静静地听着,眼睛里的秋水泛起涟漪,却始终没有结冰。等阿灰的声音哑了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:“悟空顽劣,误伤生灵,是贫僧管教无方。”
“管教无方?”阿灰笑了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“一句管教无方,就能抵十次命?那我的命,是不是也太贱了点?”
他猛地把刀塞向唐僧,刀柄撞在对方掌心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:“你杀了我吧。”
唐僧的手僵住了,没有接刀,也没有推开,只是看着他,眼神里有悲悯,有困惑,还有一丝阿灰读不懂的……痛苦?
“贫僧不杀生。”他轻轻说,像在陈述一个早己刻进骨子里的事实。
“我知道。”阿灰的刀刃往自己胸口又送了送,锈迹蹭在衣服上,留下一道灰痕,“可我想死在你手里。”
他看着唐僧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像是在念什么咒语:“你不是说众生平等吗?那我的命,也该和别人的命一样,能让你亲手了结一次。你不是慈悲吗?那你就该成全我,让我不用再听见那句‘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’,不用再像块石头似的被人砸死!”
唐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,似乎想抓住刀,又猛地松开,掌心的汗蹭在刀柄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“你这又是何苦?”他的声音低了些,像在叹息,“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你若愿改过,贫僧可为你受戒……”
“成佛?”阿灰笑得更厉害了,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,在下巴上汇成一道黑痕,“我这样的妖,也配成佛?那那些被我连累死的小妖呢?被孙悟空打死的妖怪呢?他们的佛在哪里?”
他忽然往前一扑,整个人撞向唐僧,手里的刀却猛地调转方向,刀刃贴着自己的胸口,刀柄死死抵在唐僧的掌心——只要唐僧稍微用力一推,或者他自己往前一送,这把刀就会毫不犹豫地扎进他的心脏。
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办法。
唐僧不会主动杀人,可他可以逼他。用自己的身体当媒介,用这把沾着他血的刀当桥梁,让“慈悲”的和尚,在“无意”间,亲手结束他的命。
“你看,”阿灰的脸离唐僧很近,能闻到他袈裟上的檀香,“只要你轻轻一推,我就死了。不用脏了你的手,不用破了你的戒,就当是……帮我个忙,行不行?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,像只濒死的狗在呜咽。十次死亡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旋转,黑风山的肉干,白骨岭的豆沙,通天河的血……所有的疼都在这一刻涌上来,压得他喘不过气,只想快点结束,用一种至少能让他觉得“公平”的方式。
唐僧的手在抖。
阿灰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只握着佛珠的手,此刻正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,掌心的汗浸湿了刀柄上的血痂,滑腻腻的,像通天河底的淤泥。他看见唐僧闭上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,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。
远处传来悟空的喊声:“师父!您在哪?那小妖定是躲起来了,待俺老孙把他揪出来!”
脚步声越来越近,金箍棒的铁腥气也越来越浓,像一张网,正朝着后院收拢。
阿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看着唐僧紧闭的眼睛,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刀,看着越来越近的金光——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。
“快点!”他压低声音,带着绝望的催促,“再不动手,我又要被他打死了!”
唐僧的睫毛颤了颤。
就在悟空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边的瞬间,阿灰看见唐僧的手猛地握紧了——不是推,是想把刀拉开。可他扑得太猛,惯性带着两人往前踉跄了一步,刀刃终究还是没入了他的胸口。
不深,却足够致命。
“噗嗤。”
铁锈刺破皮肉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片叶子落在地上。阿灰低头,看见刀柄还在唐僧手里,刀刃没入胸口三寸,锈迹被鲜血染红,像开了朵丑陋的花。
悟空的吼声戛然而止。
阿灰抬起头,对上唐僧睁开的眼睛。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,第一次没有了平静,没有了悲悯,只有纯粹的震惊和……恐惧?
原来和尚也会害怕。
阿灰想笑,嘴角却涌出一股腥甜的血。他看见唐僧猛地松开手,后退了两步,看着自己沾血的指尖,嘴唇哆嗦着,却说不出一个字。
“你看,”阿灰的声音轻得像耳语,血沫从嘴角溢出来,“你还是杀了我。”
他不是故意的,却终究是他。
这就够了。
不用再听见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,不用再数自己死了多少次,不用再问“凭什么”。他死在了这个总说“众生平等”的和尚手里,死在了一件“意外”里,死在了一个至少让他看清楚“慈悲”也会颤抖的瞬间。
悟空的怒吼像惊雷般炸响,金箍棒的金光再次笼罩下来。可阿灰己经不在乎了,他甚至觉得这金光有点暖,像黑风山晒过太阳的肉干,像白骨岭揣在怀里的豆沙饼,像宝象国老虎肚皮的温度。
他倒下去的时候,看见唐僧对着他伸出手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。
阿灰眨了眨眼,没看清。
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,他只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:
这下,总该平等了吧。
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盖在他渐渐变冷的身体上,像给了他一场迟来的、属于“众生”的葬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