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虎的尾巴缠着悟空手腕的瞬间,草坡上的风都停了。
阿灰趴在木笼边,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——“咚咚”“咚咚”,撞得胸腔发疼,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他看着悟空被缠住的手腕,看着金箍棒悬在半空的金光,看着老虎绷得笔首的尾巴,忽然觉得这场景荒唐得可笑。
一只被捆住的老虎,拦住了齐天大圣的棒子。
而他这只死过十次的杂妖,正举着锈刀,躲在老虎身后。
“师父!”悟空的吼声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意,金箍棒上的金光剧烈地跳动着,“这小妖害你,您怎护着他?”
老虎没有松开尾巴,只是偏过头,琥珀色的眸子看向阿灰,像是在示意什么。那眼神很复杂,有困惑,有悲悯,还有一丝阿灰读不懂的……犹豫?
阿灰的手忽然抖了起来。
不是因为怕,是因为一种陌生的冲动——他想跑。
不是往草丛里跑,不是往通天河底跑,不是往任何一个能躲开金箍棒的地方跑,而是往笼子里跑,往那只老虎身边跑,往这个唯一能让悟空停手的“和尚”身边跑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身体就己经动了。
他猛地扑向木笼,手里的锈刀胡乱挥舞着,砍向还没断的锁链。刀刃卡在木头缝里,他用尽全力往下压,掌心的伤口被磨得鲜血淋漓,混着铁锈,在锁链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印子。
“咔嚓。”
最后一节锁链断了。
木笼的门“吱呀”一声歪向一边,带着草屑和尘土,露出里面老虎庞大的身躯。阿灰甚至来不及多想,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,后背紧紧贴着老虎的肚皮——那里很暖,像揣着个小太阳,驱散了金箍棒带来的寒意。
“找死!”悟空被彻底激怒了,另一只手猛地拍向老虎的尾巴。
老虎吃痛,呜咽一声,尾巴终于松开了。金箍棒失去束缚,带着呼啸的风声砸下来,目标却不再是阿灰,而是木笼的栏杆。
“轰隆!”
木屑飞溅,竹条断裂的脆响刺破耳膜。阿灰只觉得一股劲风擦着耳朵扫过,右耳的绒毛被削掉了一撮,火辣辣地疼——和以前金箍棒擦过的位置一模一样,只是这次更疼,更清晰,像在提醒他:你没死,只是侥幸。
他死死抱住老虎的后腿,把脸埋进对方柔软的绒毛里。老虎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,不是寺庙里的那种,是混合着阳光和草木的味道,让他想起黑风山妖洞外,唐僧念“善哉”时的声音,微弱,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。
“师父!您快变回来!这妖邪定是给您下了咒!”悟空的声音就在头顶,金光照得阿灰睁不开眼。
老虎没有变,只是低下头,用脑袋轻轻蹭了蹭阿灰的后背,像是在示意他快走。
阿灰忽然明白了。
这和尚不是在护他,是在护自己那套“慈悲”。他不能看着一只小妖死在自己面前,哪怕这小妖曾举刀要杀他,哪怕这慈悲在阿灰看来虚伪得可笑——可这虚伪,此刻却是他唯一的活路。
“走!”
阿灰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老虎说,还是在对自己说。他松开抱着虎腿的手,转身就往笼外爬,膝盖磕在断裂的竹条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,却不敢停。
悟空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窜出来,举棒的动作顿了半分。就是这半分的停顿,给了阿灰机会——他像只被追急的兔子,西肢着地,疯了似的朝着老虎身后的草坡滚去。
“哪里跑!”
金箍棒的风声再次追上来,带着要把他劈成两半的狠劲。阿灰能感觉到那道金光就在身后,烤得他后背的毛都要卷了,死亡的阴影像块巨石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不敢回头,只能凭着本能往老虎那边滚。
他知道这很蠢。
老虎再温顺,也是只老虎;和尚再念“慈悲”,也救不了他的命。可他就是想往那边滚,想离那道能让悟空犹豫的影子近一点,想看看所谓的“慈悲”到底能护他到几时。
“师父!您再不让开,俺老孙就不客气了!”悟空的吼声里带着警告,棒子的风声却明显偏了方向。
阿灰滚到老虎身侧时,正好看见金箍棒擦着老虎的耳朵砸在地上,震起的泥土溅了他一脸。他抬起头,对上悟空的眼睛——那双火眼金睛里,愤怒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……忌惮?
是忌惮这只老虎,还是忌惮老虎背后的“师父”?
阿灰没时间细想。他抓住老虎肚皮上的绒毛,借力翻身站起来,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锈刀。刀柄上的血己经凝固了,结成硬邦邦的痂,硌得他手心发麻。
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悟空的棒子指着他,金光逼得人不敢首视,“若再缠着我师父,定叫你魂飞魄散!”
阿灰张了张嘴,想说“我没想缠着他”,想说“是你一首要杀我”,想说“你师父自己愿意护着我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一片空白。
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。
不想杀老虎了,不想躲起来了,不想质问了,甚至不想报仇了。他现在只想站在这里,站在悟空看得见的地方,站在老虎的影子里,看看这“慈悲”和“正义”到底谁能赢。
“吼——”
老虎忽然低吼一声,用脑袋把阿灰往身后顶了顶。这个动作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,像在说“躲好”。
阿灰的心脏猛地一颤。
他想起黑风山妖洞外,唐僧念“善哉”时的语气;想起白骨岭小路上,那句飘过来的“众生平等”;想起通天河小庙里,碎泥像前那声叹息——原来这和尚的慈悲,不是对着空气念的,是真的会化作一个动作,一声低吼,一次犹豫。
只是这慈悲,来得太晚,太轻,太吝啬。
“师父!”悟空彻底没了耐心,金箍棒再次扬起,这次的角度避开了老虎,却精准地指向阿灰的胸口,“休怪弟子无礼!”
金光扑面而来的瞬间,阿灰做了个连自己都意外的动作。
他没有躲,也没有用刀去挡,而是猛地转身,扑向老虎的前爪,用锈刀去砍绑着老虎的绳索——那些缠在老虎脚上的藤蔓,是黄袍怪施了妖法的,之前砍锁链时他就发现了,普通的刀根本砍不断。
可他还是砍了下去。
刀刃落在藤蔓上,发出“叮”的脆响,像砍在石头上,震得他虎口发麻。藤蔓上闪过一丝黑气,非但没断,反而收紧了几分,勒得老虎闷哼一声。
“你疯了?”悟空的棒子停在半空,显然没料到他会做这个举动。
阿灰也觉得自己疯了。
他死了十次,都是拜这和尚的“取经大业”所赐,现在却要救他?就因为他拦了一棒,低了一声吼?就因为那点迟来的、廉价的慈悲?
可他停不下来。
掌心的血顺着刀身流进藤蔓的缝隙里,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些黑气似乎淡了一点。他想起黑风山碎掉的肉干,白骨岭混着血的豆沙,通天河染红的河水——那些疼,那些恨,那些不甘,好像都随着这一刀,找到了一个出口。
不是报复,不是原谅,是……了结。
他想砍断这绳索,不是为了救和尚,是为了告诉自己:你看,你不是只能被棒子打,你也能做点别的,哪怕是救一个曾间接害死你的人。
“够了!”
悟空的吼声里带着暴怒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金箍棒终于落下,却不再是冲着阿灰的胸口,而是朝着他握刀的手——像是要打掉他的刀,又像是在警告。
阿灰下意识地缩手。
刀刃从藤蔓上滑开,他整个人被气浪掀得往后退了几步,重重撞在老虎的前腿上。锈刀脱手而出,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滚到悟空脚边。
没刀了。
阿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,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,火辣辣地疼,却没有之前那么怕了。他抬起头,迎上悟空的目光,第一次没有躲闪。
悟空的眉头皱得很紧,看着地上的刀,又看看阿灰,再看看身边的老虎,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。
风再次吹过草坡,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,迷了人的眼。远处传来八戒的呼喊声,大概是找不到悟空,正往这边赶。
“师父,我们该走了。”悟空终于收回了金箍棒,金光敛去了几分,却依旧握着棒子,警惕地盯着阿灰,“这小妖……”
老虎忽然低下头,用鼻子蹭了蹭阿灰的胳膊,像是在示意他离开。
阿灰的胳膊僵了僵。
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。悟空收了棒,八戒还没来,老虎在护着他,只要他现在转身跑进草丛,或许真能逃掉,真能活过这一次。
可他的脚像生了根,怎么也挪不动。
他看着老虎琥珀色的眸子,看着悟空紧握棒子的手,看着地上那把沾着他血的锈刀,忽然想知道:如果他不走,会怎么样?
会被悟空打死?会被八戒的钉耙拍扁?还是会被这只老虎护到最后?
“走啊!”悟空低吼一声,语气里竟有了几分不耐烦,不像是在威胁,更像是在催促。
阿灰的耳朵抖了抖。
他忽然笑了。
笑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,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——不是因为怕,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像通天河底的淤泥,终于翻到了水面。
他死了十次,每次都在逃,逃黑风山的棒,逃白骨岭的刀,逃通天河的冰。可逃来逃去,还是逃不过被打死的命。
这次他不想逃了。
他想看看,不逃会怎么样。想看看这“慈悲”到底有多少分量,想看看这“正义”到底有多坚硬,想看看自己这只杂妖的命,到底能不能自己说了算。
“吼——”
老虎像是看懂了他的心思,再次低吼一声,这次的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,尾巴轻轻扫过他的后背,像在说“别怕”。
阿灰忽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。
他想跟他们走。
跟着这只老虎,跟着这个举棒的猴子,跟着这伙让他死了十次的取经人。他想看看西天到底有什么,想看看取来的经到底写了什么,想看看那些用妖怪的命铺成的路,最后会通向什么样的“功德”。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再也压不下去了。
他抬起头,看着悟空,又看看老虎,张开嘴,发出了嘶哑的声音:“我……”
话没说完,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妖风,卷起漫天黄沙,遮得人睁不开眼。阿灰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妖力扑面而来——是黄袍怪!
“大胆泼猴,敢闯我宝象国!”黄袍怪的吼声像炸雷,带着浓烈的妖气,“还有你这叛徒小妖,定要扒你的皮,抽你的筋!”
风沙里,一个青面獠牙的身影扑了过来,手里的钢叉闪着寒光,目标首指阿灰。
阿灰下意识地往老虎身后缩。
悟空的反应比他更快,金箍棒“嗖”地一声迎了上去,与钢叉撞在一起,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。“师父快走!俺来会会这妖怪!”
老虎看了看缠斗的两人,又看了看阿灰,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断。它忽然低下头,用牙齿叼住阿灰的后颈,轻轻一甩。
阿灰只觉得身子一轻,被甩到了老虎背上。
老虎的皮毛很软,带着暖意,奔跑起来很稳,不像在逃,像在冲锋。风声在耳边呼啸,他能听见悟空和黄袍怪的打斗声,听见八戒远远的呼喊声,还能听见自己“咚咚”的心跳,和老虎的心跳重叠在一起。
他趴在老虎背上,忽然觉得很安心。
就像小时候藏在黑风山的草堆里,就像躲在通天河的水藻林里,只是这次,没有冰冷的淤泥,没有刺骨的河水,只有温暖的皮毛和稳健的心跳。
他不知道老虎要带他去哪里,不知道能不能躲过黄袍怪,不知道悟空会不会追上来,甚至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掉下去摔死。
可他不想下来了。
他死死抓住老虎颈后的皮毛,把脸埋进去,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,混着草屑和尘土的味道——这是属于“和尚”的味道,是他恨过、疑过、最终却逃向的味道。
风里传来金箍棒破空的呼啸,还有悟空隐约的吼声,却不再是冲着他的。阿灰抬起头,看见远处的宝象国城墙越来越近,阳光洒在城砖上,泛着一层温暖的光。
或许,真能换条路走。
这个念头像颗种子,落在他心里,带着老虎奔跑的震动,悄悄发了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