锈刀的豁口卡在木笼的缝隙里,阿灰的手僵在半空。
掌心的血顺着刀柄往下淌,滴在笼中老虎的前爪上,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一小片红,像滴进清水里的朱砂。风卷着草屑掠过耳畔,青面妖怪临死前的惨叫还在坡上回荡,而更远处,那道让他灵魂发颤的金光正劈开云层,带着破空的呼啸,越来越近。
是孙悟空。
这个念头像根烧红的针,猝不及防刺进他脑子里,烫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。他想松开刀躲进草丛,想变回鱼沉进通天河底,想化作灰藏在火云洞的废墟里——想逃到任何一个金箍棒够不到的地方,像过去十次死亡前那样,把自己缩成一团,等着疼痛降临。
可身体不听使唤。
握着刀的手明明在抖,却死死卡在笼缝里;膝盖明明发软,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;连呼吸都带着股倔强的力道,胸腔起伏得像要炸开——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,等那道金光砸下来,等那句刻进骨髓的话,等第十一次死亡的疼。
“呔!何方妖怪,敢伤我师父!”
金箍棒的铁腥气混着阳光的灼热扑面而来,阿灰甚至没看清悟空是怎么出现在面前的,只觉得眼前炸开一片金,比黑风山初见时的“会动的太阳”更烈,比火云洞的三昧真火更烫,比通天河冰裂时的光更刺眼。
他下意识地抬头,看见悟空举棒的姿势——和黑风山妖洞混战中一样,和白骨岭小路追杀时一样,和通天河冰面劈砍时一样,手臂肌肉绷紧,金箍棒的弧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,仿佛天生就该砸向他这样的“妖”。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这句话像道惊雷,在他天灵盖上炸开。
震耳欲聋的轰鸣里,有什么东西碎了——不是木笼的竹条,不是手里的锈刀,是他脑子里那层裹了十世的膜。无数被遗忘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涌出来,像被打翻的匣子,滚得满地都是。
黑风山的肉干
他看见自己蜷在妖洞角落,怀里揣着块硬邦邦的肉干,是抢在其他小妖前藏下的。洞外传来“还我袈裟”的吼声时,他正用牙啃着肉干的边角,心里盘算着明天能不能多藏一块。大妖把他当暗器扔出去的瞬间,他第一反应不是怕,是死死捂住怀里的肉干——后来金箍棒扫中腰腹,他看见肉干摔在地上,碎成了渣,比身体的疼更让他心疼。
白骨岭的豆沙
面团在掌心发烫,豆沙馅甜得发腻,是他偷偷多放的。白骨精用妖力捆住他时,他闻到了唐僧的气息,听见那句“众生平等”像羽毛似的飘过来。假人头砸在悟空脚边的刹那,他看见豆沙混着血溅起来,黏在金箍棒的金光上,甜腥味钻进鼻腔,让他想起柴房里藏着的半块豆沙饼——最后那次死亡,他把饼塞进嘴里,甜得发苦,心里骂的“凭什么”,原来不是问悟空,是问这世道为什么连块饼都不让他好好吃完。
平顶山的葫芦
紫金葫芦的盖子沉甸甸的,他踮着脚才能勉强按住。打开的瞬间,无数妖怪的影子在里面翻滚,像被煮沸的水,吓得他差点把葫芦摔在地上。悟空变的小妖凑过来时,他闻到了猴子身上的臊味,和黑风山那只一模一样。棒子砸下来前,他盯着葫芦口,忽然想:那些影子里,会不会有上一世的自己?是不是所有被打死的妖,最后都变成了葫芦里的影子?
火云洞的烫伤
火把的火苗舔着掌心,烫得他龇牙咧嘴,却不敢松手。红孩儿的妖力像条绳子捆着他,逼他往火阵里走。他看见八戒被三昧真火燎了耳朵,听见悟空喊着“待俺去请观音”,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:这猴子也有搞不定的事?后来被水法误伤时,火焰裹着冰水钻进喉咙,他盯着自己蜷起的爪子,第三根指节的疤正在冒烟——原来有些伤,烧进骨头里,重生多少次都消不掉。
通天河的冰裂
冰层在身下咯吱作响,他用后背顶着,鱼鳞被冻得发脆。八戒的钉耙凿下来时,他看见冰面上的裂纹像蛛网似的蔓延,比灵感大王的吼声更吓人。金箍棒穿透身体的瞬间,他终于看清了悟空的脸,那双火眼金睛里没有任何情绪,像看一块石头。血染红河水时,他听见自己在心里念那个名字:孙悟空。原来记住一个人,是从记住他打你的疼开始的。
通天河的庙,宝象国的笼
烛火晃得他眼睛发花,灵感大王的泥像碎成块,唐僧对着碎泥念“善哉”。他站在宝象国的草坡上,看着笼中老虎温顺的眼睛,忽然明白——那和尚的慈悲,从来都给得那么轻巧,给泥像,给老虎,给所有能被“度化”的存在,却从来不给黑风山碎掉的肉干,不给白骨岭混着血的豆沙,不给十次死在金箍棒下的他。
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旋转,碰撞,发出刺耳的尖鸣。
阿灰的瞳孔骤然收缩,像被强光刺中。他看着悟空举棒的手,看着金箍棒上流动的金光,看着那张和记忆里无数次重叠的脸——原来不是梦,不是幻觉,不是潜意识的碎片,是真的。
他死过多少回了?……黑风山1次,白骨岭2次,平顶山2次,火云洞2次,通天河2次……不对,在通天河底数的是十次,可现在涌出来的画面分明更多,像被水泡发的豆子,胀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。
不管多少次,都是死在这只猴子手里。
都是因为这根棒子。
都是伴着那句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。
“我死了十次了!”
阿灰听见自己嘶吼出声,声音嘶哑得不像他的,像无数个死去的“阿灰”在同时呐喊。锈刀从笼缝里挣脱出来,他举着刀指向悟空,掌心的血甩在半空,“都是被你打死的!”
悟空的棒子停在半空,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诧异,像听到了什么稀奇事:“一只小妖,也配记这么多次死?”
这句话像把钝刀,慢悠悠地割开他的喉咙。
是啊,他只是只小妖,半狗半人的杂妖,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,死一次和死十次,在这只猴子眼里,大概和踩死一只蚂蚁没区别。可那些疼是真的,肉干的碎是真的,豆沙的甜是真的,葫芦里的影子是真的,烫伤的疤是真的,通天河的血是真的……
“凭什么不算?”阿灰的声音在发抖,不是因为怕,是因为愤怒,像被按在水里太久,终于挣扎着探出头,“凭什么你举棒就有理?凭什么他念善哉就慈悲?凭什么我们妖怪死了就白死?”
木笼里的老虎猛地站了起来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,琥珀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情绪,像在阻止,又像在叹息。
悟空的眉头皱了起来,金箍棒上的金光更盛:“妖就是妖,死了便是活该,哪来那么多废话!”
“活该?”阿灰笑了,笑声像被踩住的狗在呜咽,“黑风山我只是个看洞的,白骨岭我只是个做假人头的,平顶山我只是个看葫芦的,火云洞我只是个举火把的,通天河我只是条顶冰的鱼……我抓过和尚吗?我害过人吗?凭什么我活该?”
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,像通天河底的淤泥,终于在这一刻喷涌而出,带着腥气,带着愤怒,带着无数次死亡攒下的不甘。他举着锈刀一步步往前走,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,明明知道下一秒就会被金箍棒打成碎片,却停不下脚步——他想离那根棒子近一点,想看清悟空的眼睛,想让他哪怕有一瞬间的犹豫,哪怕只是意识到,他打死的不是块石头,是个活生生、疼过、恨过、挣扎过的妖。
悟空的眼神冷了下来,显然没耐心听他废话。金箍棒再次扬起,这次的弧度比之前更狠,带着要把他砸进地里的力道。
阿灰没有躲。
他死死盯着金箍棒的轨迹,脑子里忽然闪过个荒谬的念头:如果这次能看清棒子落下的角度,下次重生,是不是就能躲开了?
可下一秒,他的目光越过悟空的肩膀,落在了木笼里的老虎身上。
老虎正看着他,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他举刀的身影,映着悟空的金光,映着这片草坡上所有的疯狂与绝望。那眼神里没有恐惧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,像极了黑风山妖洞外,唐僧念“善哉”时的语气。
就是这个眼神。
阿灰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他忽然不想死在这里,不想死在这只老虎面前,不想让那句“善哉”再次盖过他的血。他还有话没问,有刀没递,有债没讨——哪怕只是问一句“为什么”,递一次刀,讨一声“对不起”,也好过像之前十次那样,糊里糊涂地变成地上的一滩泥。
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。
阿灰猛地侧身,不是往后躲,是朝着木笼的方向扑过去。锈刀在他手里转了个圈,刀刃划过木笼的锁链,发出刺耳的“咯吱”声。他听见金箍棒擦着耳边砸在地上的巨响,震得草坡都在发抖,泥土溅了他一脸,带着股硝烟的味道。
没死。
他居然没死。
阿灰趴在木笼边,胸口剧烈起伏,耳朵还在嗡嗡作响,右耳的绒毛被棒子带起的风燎焦了,火辣辣地疼。他抬头,看见悟空的棒子陷在地里半尺深,火眼金睛里满是错愕——大概没料到这只连站都站不稳的杂妖,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扑向笼子。
木笼里的老虎也愣住了,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睁大,看着他手里的锈刀,看着被砍断一半的锁链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,像在问“为什么”。
为什么?
阿灰也不知道。
他只是不想再当那把被别人握着的刀,也不想再当被刀砍的木头。他想砍断这锁链,想看看这只老虎变回和尚时的脸,想问问他如果知道自己曾是条顶冰的鱼、只做假人头的妖,还会不会念那句“众生平等”。
“反了你了!”悟空怒吼着拔起金箍棒,金光再次笼罩下来,“今天定要把你挫骨扬灰!”
阿灰没有再扑。
他抱着木笼的栏杆,用身体挡在老虎面前,锈刀横在胸前。刀刃上的血珠滴在老虎的爪子上,和之前那滴混在一起,像两朵并排开的花。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棒,就像知道自己挡不住西行的路,挡不住十次死亡的宿命,但他不想动了。
至少这一刻,他是自己选的。
选了站在这里,选了举起刀,选了挡在一只老虎面前——哪怕这老虎是那个让他质疑“慈悲”的和尚。
记忆的碎片还在脑子里旋转,却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状:不是黑风山的杂役,不是白骨岭的厨工,不是通天河的鱼,是阿灰。是那个惦记肉干、藏过豆沙、怕过火也怕过冰、死了十次还想再问一句“凭什么”的阿灰。
金箍棒带着风声落下。
阿灰闭上眼,等着第十一次死亡的疼。
可预想中的重击没有来。
他听见悟空的吼声戛然而止,听见风声里混着低低的呜咽,睁开眼时,看见金箍棒停在他头顶三寸的地方,悟空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——是老虎的尾巴,那原本温顺的尾巴此刻绷得笔首,像根铁鞭,死死卷着悟空的胳膊。
琥珀色的眸子里,第一次燃起了火焰。
阿灰愣住了。
悟空也愣住了,大概没料到这只被捆住的老虎敢反抗。
风忽然停了,草坡上静得能听见血珠滴在地上的声音。阿灰看着老虎的尾巴,看着悟空僵住的手,看着金箍棒上跳动的金光,忽然明白了——原来这和尚不是不会反抗,只是他的反抗,从来都给得那么吝啬,要等一只小妖用命挡在他面前,才肯露出一点点爪牙。
真可笑啊。
阿灰低下头,看着自己手里的锈刀,忽然觉得这刀有点沉。
记忆的拼图还缺最后一块,他不知道那是什么,却隐隐感觉到,就在不远处,在宝象国的城墙后面,在唐僧变回人形的瞬间,在那句“众生平等”再次响起的时候,他会找到答案。
而现在,他只需要再活一会儿。
哪怕只有一会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