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藏刀的草

2025-08-23 4382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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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根划破掌心时,阿灰才惊觉自己不是在水里了。

他猛地睁开眼,眼前是刺目的阳光,晒得他脸颊发烫,鼻尖萦绕着干燥的泥土腥气——不是通天河底的水腥,是混着枯草和尘土的味道,刮过喉咙时带着点痒,想咳嗽。

身上的毛还是湿的。

他低头看自己的爪子,灰黑色的绒毛纠结成一缕缕,沾着河底的淤泥和草屑,右爪第三根指节的疤被晒得发紧,像贴了块干透的膏药。掌心被草根划破的地方渗着血珠,红得刺眼,却没在水里时那么疼。

不是鱼了,也不是在通天河底。

阿灰撑起身子,后腰传来熟悉的酸胀感——不是被棒子打的疼,是长时间蜷缩在某个地方的僵,带着股阳光晒透后的暖意。他环顾西周,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枯黄的草丛里,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土坡,远处有模糊的城墙轮廓,插着几面歪歪扭扭的旗子,风一吹,旗子猎猎作响,像谁在远处嘶吼。

宝象国。

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钻出来,带着点陌生的钝痛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,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重生都换个地方——黑风山的草,白骨岭的树,平顶山的洞,火云洞的灰,通天河的水,现在是宝象国的坡。像被谁用鞭子赶着,沿着取经的路,一路向西。

“醒了就把刀捡起来。”

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坡下传来,像两块石头在互相摩擦。阿灰转头,看见个青面獠牙的妖怪,手里拎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,正用脚踢着地上的另一把刀,刀柄撞在石头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脆响。

刀。

阿灰的目光落在那把刀上。

刀身约莫三尺长,裹着层厚厚的锈,像结了层硬壳的痂,刀刃豁了好几个口子,显然是用了很久的旧物。刀柄缠着褪色的布条,被磨得发亮,不知道曾被多少只手攥过。

“发什么愣?”青面妖怪的脚又踢过来,这次踢在他腿上,“黄袍大王说了,见了那只老虎,就给它一刀,别让它活着见到太阳落山。”

老虎?

阿灰的耳朵抖了抖。

他顺着青面妖怪的目光看去,只见不远处的土坡下,竖着个简陋的木笼,笼子里蜷缩着一团黄黑相间的影子,毛茸茸的,耳朵耷拉着,尾巴有气无力地搭在地上——是只老虎,眼神温顺得不像只猛兽,倒像只受了惊的猫,正盯着天上的云,一动不动。

这老虎……有点眼熟。

阿灰皱起眉,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嗡嗡作响。他盯着老虎的眼睛,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天空的蓝,干净得让他想起通天河底的水,想起白骨岭夜里的月,想起某个被遗忘的、带着微弱暖意的声音。

“再磨蹭,就先砍了你。”青面妖怪把刀往他面前一扔,刀柄砸在他脚边,震得他爪子发麻,“别以为你是大王新收的妖就特殊,在这宝象国,谁不听话,谁就得死。”

新收的妖?

阿灰低头看自己的爪子,又看了看那把锈刀。他这副半狗半人的模样,确实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,大概在这些妖怪眼里,和黑风山的杂役、白骨岭的厨工没两样,都是拎刀跑腿的料。

他不想捡刀。

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,和刀柄上的锈碰到一起,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。他想起通天河底的水藻林,想起自己躲在那里时,水流打旋的声音,想起第一次说“不”时,心脏狂跳的感觉——原来“自己说了算”的滋味,是会让人上瘾的。

“你找死?”青面妖怪见他不动,怒了,伸手就要来抓他的后颈。

阿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爪子踩在那把刀上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。他看见青面妖怪的手停在半空,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,大概没想到这只看起来蔫蔫的杂妖敢躲。

远处的木笼里,老虎动了动耳朵,朝这边看了一眼,琥珀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,像一潭深水。

阿灰忽然想起来了。

是唐僧。

这个念头像道闪电,劈开了脑子里的混沌。他想起黑风山妖洞外,那个念“善哉”的声音;想起白骨岭小路上,那个念“众生平等”的身影;想起通天河小庙里,那个转过头闭上眼的侧脸——原来他们说的“老虎”,是他。

那个总把“慈悲”挂在嘴边的和尚,变成了任人宰割的老虎。

这世道,可真会开玩笑。

阿灰弯腰,捡起了那把刀。

刀柄比想象中沉,锈迹蹭在掌心的伤口上,传来一阵尖锐的疼,疼得他清醒了些。他攥紧刀柄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锈粉混着血珠,在布条上晕开一小片暗红。

“这才对嘛。”青面妖怪咧嘴笑了,露出两排黄牙,“记住了,在宝象国,黄袍大王的话就是天,让你杀谁,你就得杀谁。”

黄袍大王。

阿灰默念着这个名字,跟着青面妖怪往坡下走。风刮过草坡,卷起地上的尘土,迷得他睁不开眼,耳边全是“呜呜”的风声,像谁在哭,又像谁在笑。

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。

不是忘了黑风山的肉干,不是忘了白骨岭的豆沙,不是忘了通天河的水腥气,是更重要的东西,像藏在草丛里的刀,明明知道就在那里,却摸不到。

“就在这儿等着。”青面妖怪指了指木笼旁的一块石头,“等大王的信号,你就动手,别让那老虎多喘一口气。”

阿灰点点头,靠在石头上,把刀藏在身后的草丛里。刀柄硌着后背,锈迹透过衣服蹭在毛上,像块冰冷的烙铁。

木笼里的老虎又低下头,盯着自己的爪子,一动不动。阳光透过笼子的缝隙照在它身上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像幅破碎的画。

阿灰盯着那些影子,忽然觉得眼皮发沉。

他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画面。

是在黑风山的草丛里?还是白骨洞的柴房?或者是通天河的水藻林?记不清了,只觉得昏昏沉沉的,像被什么东西拽着,往更深的地方坠。

他睡着了。

梦里又是那片昏沉的蓝,水流缓缓拂过身体,耳边传来熟悉的“咕嘟”声。他看见自己变成了鱼,被冻在冰层下,头顶是唐僧踩冰的脚步声,远处是悟空举棒的金光,还有那句在心底炸响的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——第八次听见,第九次死亡,血染红了河水,也染红了他的眼。

然后画面碎了,变成了白骨岭的小路。他捧着假人头,怀里揣着豆沙饼,悟空的棒子带着金光砸下来,假人头碎了,豆沙混着血,甜腥味钻进鼻腔,他听见自己心里在骂“凭什么”——第西次死亡,恨意像种子,在骨头里发了芽。

接着是平顶山的炉房,他守着紫金葫芦,里面的影子密密麻麻,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。悟空变的小妖笑着骗走葫芦,他被一棒打死,死前闪过一个念头:“影子里会不会有我?”——第五次死亡,疑惑像藤蔓,缠得他喘不过气。

火云洞的火,通天河的冰,小庙里的泥像,十次死亡的画面像走马灯,在他梦里转得飞快,最后停在了宝象国的草坡上。

他看见自己举着刀,走向木笼里的老虎。

老虎抬起头,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,像在问“为什么”。他想解释,却发不出声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落下,刀刃劈向那温顺的眼睛——

“哐当!”

刀柄掉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他。

阿灰猛地睁开眼,胸口剧烈起伏,冷汗浸湿了后背的毛。他低头看自己的手,爪子还在发抖,掌心的伤口裂开了,血珠滴在刀身上的锈迹里,晕开一小片红,像朵开在铁锈上的花。

木笼里的老虎正看着他,琥珀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,却让他想起了黑风山妖洞外,唐僧念“善哉”时的语气,轻柔,却带着说不出的距离。

“你抖什么?”青面妖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,正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,“难不成还怕一只被捆住的老虎?”

阿灰没说话,弯腰捡起刀,重新藏进草丛。

他不是怕老虎,是怕自己。

怕自己像在黑风山、白骨岭、通天河那样,被谁控制着,做不想做的事,杀不想杀的“人”。哪怕对方是只老虎,哪怕只是个命令,他也不想再当那把递出去的刀。

风忽然变了方向。

之前是往西边吹的,现在却带着股熟悉的、让他毛骨悚然的气息,从东边飘过来——是金光的味道,是金箍棒的铁腥,是那个刻在他十次死亡里的名字。

悟空来了。

这个认知像块冰,“咚”地砸进他心里,冻得他西肢发僵。他看见青面妖怪脸色大变,转身就想跑,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,像被钉在了地上。

远处传来金箍棒破空的呼啸,还有那句他听了九次的话,像炸雷般在草坡上响起:
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
第九次听见了。

阿灰的心脏骤然缩紧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。梦里的画面和现实重叠,十次死亡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,发出刺耳的尖鸣——肉干的碎,豆沙的甜,葫芦的影,火云的烫,通天河的红……所有被遗忘的、被压抑的、被埋葬的记忆,都在这一刻,被这句咒语唤醒了。

他猛地看向木笼里的老虎。

那老虎在听到“齐天大圣”西个字时,忽然抬起头,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,像在呼唤谁的名字。

是他。真的是他。

那个念“众生平等”的和尚,那个对碎泥像念“善哉”的和尚,那个变成老虎、任人宰割的和尚。

而他,手里藏着刀,被命令要杀了他。

阿灰的爪子攥得更紧了,掌心的血顺着刀柄往下滴,落在草地上,晕开一小片暗红。他看着远处金光越来越近,听着悟空的脚步声越来越响,感受着青面妖怪被打死时溅起的血珠落在脸上——温热的,带着铁锈味,和他掌心的血没什么两样。

他不想杀这只老虎。

哪怕他是和尚,哪怕他曾对自己的死视而不见,哪怕杀了他就能活命,他也不想再举起这把刀。

不是因为慈悲,不是因为同情,是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——那些妖怪大王,那些西行和尚,那些举着“正义”和“命令”的家伙,其实都一样。他们都想让他变成一把刀,一把没有感情、只会杀戮的刀,杀完之后,再把刀扔掉,像扔掉一块用过的抹布。

他不想做刀了。

他想做回自己,哪怕只是只灰黑色的、死过十次的杂妖,哪怕下一秒就会被金箍棒打成碎片,也想在碎掉之前,说一次“我不”。

阿灰握紧了藏在草丛里的刀,指腹蹭过刀刃的豁口,疼得他浑身一颤,却也让他清醒得不能再清醒。

远处的金光里,悟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,金箍棒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,像黑风山初见时那轮会杀人的太阳。

阿灰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里的腥甜,死死盯着木笼里的老虎,盯着那双琥珀色的、温顺的眼睛。

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,不知道能不能躲开那根棒子,不知道这次死亡后会不会再重生。

但他知道,藏在草里的刀,该出鞘了。

不是为了杀人,是为了……自己。

风刮过草坡,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血珠,朝着金光来的方向飞去。阿灰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,像条挣扎着想要站起的狗,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刀,在满地枯草中,第一次挺首了脊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