淤泥钻进指甲缝时,阿灰打了个寒颤。
他猛地睁开眼,眼前还是那片昏沉的蓝,水流像冰凉的丝绸裹着身体,右爪第三根指节的疤又在隐隐作痛——不是被棒子砸中的钝痛,是被水泡久了的酸胀,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河底腥气。
又活了。
这个认知像块石头,“咚”地砸进他心里,溅起的不是惊讶,是种麻木的疲惫。他撑着胳膊坐起来,低头看自己的爪子,灰黑色的绒毛上沾着湿泥,指缝里嵌着细沙,和在通天河底醒来时一模一样,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。
后腰的伤口没了。
他摸了摸后背,那里的绒毛平顺柔软,没有结痂,没有凹陷,连一丝曾经被金箍棒扫过的痕迹都没有——就像第十次死亡只是场醒得太早的梦,只有指甲缝里的淤泥和鼻尖的腥气在提醒他,那疼是真的。
“醒了就别瘫着。”
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,像石子刮过陶罐。阿灰转头,看见条比他粗壮三倍的鲶鱼精,正用尾巴拍打着水面,溅起的水珠打在他脸上,凉得像冰碴。
是通天河的鲶鱼精。
阿灰的耳朵抖了抖。
记忆里的画面涌上来:冰下顶冰层时,这鲶鱼精用胡须抽他的背;悟空砸冰时,它喊着“谁跑就先吃谁”;还有那些被金箍棒打飞的鱼妖,浮在血水里的样子……原来重生后,连遇见的妖怪都带着熟悉的嘴脸。
“大王说了,”鲶鱼精的胡须翘了翘,露出尖利的牙齿,“那伙和尚还没走远,得再凿些冰柱堵河道,让他们知道通天河不是好惹的。”
和尚。冰柱。河道。
这几个词像针,刺破了他刚压下去的烦躁。阿灰低头看自己的爪子,指甲缝里的淤泥还没抠干净,就又要被赶着去做挡路的石子——和黑风山当监视的杂役、白骨岭做假人头的厨工、平顶山看葫芦的小妖有什么两样?
“听见没有?”鲶鱼精的尾巴又甩过来,这次抽在他胳膊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,“别以为你是条什么稀罕妖,在通天河底,就是大王养的一条狗,叫你咬谁就得咬谁!”
狗。
阿灰盯着鲶鱼精浑浊的眼睛,忽然想笑。
他确实像条狗,被人踢来踢去,被人抽来打去,被人用“妖”这个字拴着链子,连死十次都挣脱不开。可这鲶鱼精又算什么?不过是条替主人吆喝的鱼,真以为自己长了胡须就成大王了?
“不去。”
阿灰听见自己说。
声音不大,却在寂静的河底炸出了回声。鲶鱼精愣住了,胡须僵在半空,圆眼睛瞪得像两盏灯笼,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——大概在它眼里,这条半死不活的小杂妖,连说“不”的资格都没有。
“你说什么?”鲶鱼精的声音沉了下去,尾鳍拍打着水底的淤泥,搅起一团浑浊的沙,“再说一遍?”
“我说,我不去。”
阿灰抬起头,迎上鲶鱼精的目光。他的喉咙有点发紧,爪子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,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在发烫——不是火云洞的火,不是通天河的冰,是第23章在河底摸到的那块石头,硬邦邦的,硌得他心脏发疼,却也撑着他没再趴下。
凭什么?
凭什么妖怪就得被妖怪欺负,还得被和尚打死?凭什么灵感大王要冻住河,他们就得顶冰层?凭什么悟空要往西,他们就得变成路上的灰?凭什么连说“不”的权利,都得看别人的脸色?
鲶鱼精显然没料到他敢顶嘴。它晃了晃庞大的身子,游到阿灰面前,胡须几乎要扫到他脸上,腥气扑面而来:“你知道违抗大王的命令是什么下场?”
阿灰没说话,只是盯着它的眼睛。
他想起黑风山的熊罴怪,把他当暗器扔向悟空;想起白骨精,用妖力捆着他送假人头;想起红孩儿,控制着他的身体去火阵送命;想起灵感大王,逼着他们顶冰层,最后自己被观音收走,留他们这些小喽啰挨棒子。
妖怪的大王,和西行的和尚,其实也没什么两样。
都把他们这些小杂妖当垫脚石,踩碎了就踩碎了,连句“可惜”都不会说。
“看来是上次的棒子没打醒你。”鲶鱼精的胡须猛地抽过来,带着水浪的力道,“也好,就让我替那猴子……”
它的话没说完。
阿灰侧身躲开了。
动作算不上快,甚至有点踉跄,右爪还在打滑,差点摔进淤泥里。但他确实躲开了——这是他第一次,在被欺负的时候,没傻乎乎地等着挨打。
鲶鱼精愣住了,大概没想到这条连站都站不稳的小杂妖敢躲。它愤怒地摆了摆尾巴,激起的水流把阿灰掀得后退了两步,爪子陷进更深的淤泥里。
“反了你了!”鲶鱼精嘶吼着扑过来,张开大嘴,露出两排锯齿般的牙,“今天就把你嚼碎了喂虾!”
阿灰的心跳得像擂鼓。
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条鲶鱼精,就像知道打不过悟空,打不过任何一个比他强的存在。他的爪子没那么尖,牙齿没那么利,更没有什么妖力法术,连条像样的尾巴都没有——他只是条死过十次、连名字都只有一个“灰”字的杂妖。
可他不想再像块泥似的任人捏了。
哪怕只是躲一下,哪怕只是让对方愣一下,哪怕只是证明自己不是块任人踢的石头,也比缩在原地挨打好。
他转身就跑。
没什么方向,只是朝着水藻更密、光线更暗的地方跑。爪子踩在淤泥里,深一脚浅一脚,身后传来鲶鱼精愤怒的嘶吼和水浪声。他不敢回头,只知道拼命地甩动西肢,把那些“你跑不掉”“抓住你了”的吼声甩在身后。
水腥气越来越浓,钻进肺里,呛得他差点喘不过气。他看见前方有片茂密的水藻林,像陆地上的灌木丛,便一头扎了进去。
水藻缠住了他的爪子和尾巴,勒得他生疼,却也挡住了身后的视线。他躲在水藻深处,屏住呼吸,听着鲶鱼精的嘶吼渐渐远去,大概是找不到他,气呼呼地走了。
首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,阿灰才瘫在水藻里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心脏还在“砰砰”狂跳,爪子因为用力而发颤。
他赢了吗?
没有。
他只是跑掉了,像条被追急了的丧家之犬,躲在暗处瑟瑟发抖。
可他的嘴角,却忍不住微微上扬。
这是他第一次,靠自己的腿,躲开了想欺负他的东西。没有肉干,没有豆沙饼,没有谁的同情,只有他自己,和那颗在十次死亡里熬出来的、硬邦邦的“不甘心”。
水藻上的水珠滴落在他脸上,凉丝丝的,带着股清新的腥气——和河底淤泥的腥气不一样,这是流动的、带着生命力的味道,像雨后的青草,像刚破壳的小鱼。
阿灰扒开水藻,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。
远处的水流依旧缓缓向西,带着那股无形的力量,推着所有东西朝着取经队伍的方向去。但这片水藻林里,水流是打着旋的,像个小小的漩涡,能暂时困住一些东西,比如落叶,比如小鱼,比如……想停下来喘口气的他。
他不知道自己能躲多久。
鲶鱼精可能会回来,灵感大王可能会发怒,甚至悟空他们可能会折返——毕竟他这条小杂妖的命,从来由不得自己安排。
但他不想走了。
至少现在不想。
不想去顶冰层,不想去凿冰柱,不想再做任何违背自己心意的事。他想在这片水藻林里待着,哪怕只有一天,一时,一刻,也想尝尝“自己说了算”的滋味。
他蜷起身子,把脸埋进膝盖,鼻尖蹭到湿漉漉的绒毛,水腥气钻进鼻腔,却没再让他觉得难受。
十次死亡留下的印记,像刻在骨头上的花纹,平时看不见,却在某个瞬间隐隐发烫——黑风山碎掉的肉干,是想活下去的念想;白骨岭混着血的豆沙,是对“甜”的贪恋;平顶山葫芦里的影子,是对“真”的困惑;火云洞的烫伤,是对“强”的恐惧;通天河的血,是对“命”的质疑。
而现在,这重来的水腥气里,藏着点新的东西。
不是念想,不是贪恋,不是困惑,不是恐惧,也不是质疑。是比这些都更轻,也更重的东西——像水藻一样柔软,却能缠住逆流而上的鱼;像河底的石头一样沉默,却能挡住奔涌的浪。
是“我想自己选”。
阿灰闭上眼睛,听着水流穿过水藻的“沙沙”声,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。他的爪子慢慢舒展开,不再发抖,指甲缝里的淤泥被水流带走,露出底下泛着粉色的肉垫,带着点水腥气,却也带着点活物的温度。
也许明天鲶鱼精会找来,也许后天会被别的妖怪发现,也许大后天还是会遇见那根金箍棒。
但至少今天,他躲在这片水藻林里,闻着重来的水腥气,做了个属于自己的决定。
这就够了。
水流轻轻拂过他的耳朵,像在说什么悄悄话。阿灰的尾巴尖微微动了动,扫开一片贴在身上的水藻,露出底下灰黑色的绒毛,在昏暗的光里,泛着一层极淡极淡的光。
像灰烬里刚燃起的火星,像冰层下正融化的水,像被踩进泥里,却悄悄发了芽的种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