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通天河底的回响

2025-08-23 4103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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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腥气钻进鼻腔时,阿灰以为自己又变回了鱼。

他试着动了动手指,没有滑溜溜的鳞片,只有湿漉漉的绒毛——灰黑色的,沾着河底的淤泥,右爪第三根指节的疤被泡得发胀,摸上去像块泡软的树皮。

不是鱼,也不是在庙里。

他睁开眼,眼前是一片昏沉的蓝,水流像透明的绸缎,缓缓拂过他的身体,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。身下是软乎乎的淤泥,埋着碎贝壳和烂水草,远处有发光的水藻,像谁遗落在水底的碎星。

通天河底。

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,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。

庙里的记忆碎片涌上来:烛火摇晃的光,灵感大王泥像的碎块,金箍棒砸下来的疼,唐僧转过头闭上的眼,还有那句在耳边炸开的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——第九次听见,第十次死亡,这次他连最后一丝对“慈悲”的幻想,都被砸成了泥。

他没死透?

阿灰撑起身子,后腰传来钝痛,像是被巨石碾过。他摸了摸后背,绒毛下有道深深的伤口,水流过那里,带着细微的刺痛,却没再涌出鲜血——大概是在水底泡得久了,血早就凝住了。

周围静得可怕。

没有鱼妖的喘息,没有鲶鱼精的呵斥,没有冰裂的巨响,只有水流穿过石缝的“咕嘟”声,像谁在黑暗里叹气。偶尔有几尾不知名的小鱼游过,甩着尾巴,对他这团趴在淤泥里的活物视而不见。

真好啊。

阿灰看着那些小鱼,忽然有点羡慕。它们没见过金箍棒,没听过“齐天大圣”,不知道什么是取经,更不会被人当“妖党”打死——它们只是鱼,游着,活着,死了也只是被 bigger 的鱼吃掉,不用挨那棒子。

他蜷起身子,把脸埋进膝盖。

水腥气越来越浓,钻进眼睛里,刺得他想流泪,却流不出来——在水里,眼泪早就和河水混在了一起,连自己都分不清。

他开始数。

数自己死了多少次。

第一次,黑风山,被当作暗器扔向悟空,肉干碎了。

第二次,白骨岭,捧假人头被打死,豆沙混着血。

第三次,还是白骨岭,送陷阱被打死,想问“为什么”却发不出声。

第西次,白骨岭柴房,攥着豆沙饼被打死,心里骂“凭什么”。

第五次,平顶山,看紫金葫芦被打死,想着“影子里会不会有我”。

第六次,平顶山,送幌金绳被打死,看清悟空“见妖就杀”的脸。

第七次,火云洞,火阵里被误伤,烫伤的疤刻进骨头。

第八次,火云洞,送请帖被打死,确认悟空有观音当后台。

第九次,通天河冰下,顶冰层被打死,记住了“孙悟空”的名字。

第十次,通天河小庙,看泥像被打死,看见唐僧闭上了眼。

一共十次。

阿灰数完,把脸埋得更深。

十次死亡,像十颗穿在绳上的珠子,串起了他这糊里糊涂的几世。每颗珠子都沾着血,裹着疼,刻着同一个名字——孙悟空。

他忽然想笑。

笑自己傻。

第一次死时,还惦记着碎掉的肉干;第二次死时,还好奇唐僧念的“众生平等”;第三次死时,还想问句“为什么”;首到第十次死,才终于明白——有些问题,根本没有答案。

妖怪就是妖怪,不管害没害人,见了就得打死。

和尚就是和尚,不管看没看见,念句“善哉”就算慈悲。

而他这只小妖,不管转生成什么,都只是那根金箍棒下,随时可以碾碎的尘埃。

“咕噜……”

肚子忽然叫了一声,在寂静的河底显得格外清晰。阿灰摸了摸肚子,空空的,像个被掏走了东西的树洞。他想起黑风山的肉干,白骨岭的豆沙饼,火云洞没吃完的麦饼——那些带着温度的东西,现在想起来,比身上的伤口更让人难受。

活着的时候,总想着能多吃一口,能藏起一点,好像这样就能抓住点什么。可死的时候才发现,藏得再紧的肉干,攥得再牢的饼,最后都会变成碎渣,连点味道都留不下。

水流忽然晃动起来。

不是风引起的,是从河底深处传来的震动,带着某种低沉的声响,像谁在远处说话,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共鸣。阿灰抬起头,看见远处的水藻剧烈地摇晃起来,发光的碎星忽明忽暗,像是在预警什么。

那声音越来越近了。

不是人声,不是兽吼,是一种……回响。

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,从遥远的过去传来,在河底盘旋,震荡。阿灰竖起耳朵,仔细听着,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——那声音里,有他熟悉的东西。
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
是这句。

黑风山妖洞的回响,带着肉干碎掉的脆响。

白骨岭小路的回响,混着豆沙饼的甜腥味。

平顶山妖洞的回响,裹着葫芦里影子的呜咽。

火云洞火阵的回响,烧着火苗噼啪的爆响。

通天河冰下的回响,浸着冰水刺骨的寒意。

通天河小庙的回响,映着唐僧闭上的眼。

一次又一次,一声又一声,像重锤敲在鼓上,在他的脑子里,在他的骨头缝里,在他的灵魂深处,反复震荡,越来越响,越来越清晰。

阿灰捂住耳朵,想把这声音挡在外面。

可没用。

这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进去的,是从每一次死亡的伤口里钻进去的,早就刻进了他的骨髓,融进了他的血液,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——就像右爪的疤,后腰的伤,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水腥气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

他终于发出了声音,嘶哑得像块被水泡烂的木头。

为什么是我?

为什么每次都是我?

为什么我没抓过和尚,没害过人,只是想活着,却要被你一次次打死?

为什么你举着棒子喊“降妖除魔”,却连分辨好坏的耐心都没有?

为什么唐僧念着“众生平等”,却对我的死视而不见?

为什么……

这些问题在喉咙里翻滚,像团乱麻,越缠越紧,最后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,混在水流里,很快就被那回响吞没了。

他想起第一次死亡时,执念是“肉干碎了”;第二次,是“豆沙混着血”;第三次,是“为什么”;第西次,是“凭什么”;第九次,是记住“孙悟空”;第十次……

第十次,是什么?

阿灰愣住了。

他想不起来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。是疼?是恨?是绝望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

他试着回忆庙里的最后一刻:金箍棒带着金光砸下来,唐僧转过头,泥像的碎块溅在脸上,血流进眼睛里,世界变成一片红。那时候,他好像……没有恨。

不是不恨,是恨到了尽头,只剩下一片空。

像火云洞烧尽后的灰烬,像通天河化尽后的冰层,像被棒子打碎的泥像,什么都没有了。

可这空里,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。

不是爱,不是原谅,也不是恐惧。是一种更沉、更硬的东西,像河底的石头,被水流磨了千百年,依旧顽固地待在那里。

是不甘心。

对,是不甘心。

不甘心就这么认了命。

不甘心自己的命就只配被那棒子碾碎。

不甘心“妖”这个字,就活该被钉死在“该死”的牌子上。

不甘心那伙人踩着无数妖怪的尸体取来的经,能被称为“功德”。

这念头一冒出来,就像水里的藤蔓,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,带着尖锐的刺,却也带来了一丝奇异的力量——让他不再想蜷缩,不再想逃避,甚至想……再站起来看看。

他抬起头,望向水面的方向。

那里一片昏暗,什么也看不见,却能感觉到水流的方向,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力量,正推着所有东西往西去。取经的队伍应该己经过了通天河,正往更西的地方走,往他们的“功德”走去,把这里的死亡和怨恨,都抛在身后,像甩掉脚上的泥。

可他甩不掉。

十次死亡的印记,像十道刻在骨头上的符咒,跟着他转世,跟着他换形,跟着他从灰烬到冰下,从庙里到河底。
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
回响还在继续,却好像没那么刺耳了。

阿灰甚至能从这回响里,听出些别的东西——黑风山小妖的哭嚎,白骨岭杂役的喘息,平顶山妖怪的怒骂,火云洞喽啰的惨叫……那些和他一样死在金箍棒下的妖怪,他们的声音,也藏在这回响里,藏在通天河底,藏在每一片被染红的水里。

原来他不是一个人。

原来这世上,还有无数个“阿灰”,死在那根棒子下,死在“取经”的路上,死在那句“降妖除魔”的正义里。

阿灰慢慢站起来。

后腰的伤口还在疼,右爪的疤还在胀,水腥气还在钻鼻孔,可他的腿没那么软了。他朝着河底深处走去,那里没有发光的水藻,只有更浓的黑暗,只有更沉的淤泥,却也可能……有别的东西。

比如,一条能离开通天河的路。

比如,一个能不再被那伙人找到的地方。

比如,一个能让他弄明白“不甘心”到底能长出什么的机会。

水流拂过他的身体,带着股凉意,却不再让他觉得冷。他的影子投在淤泥上,被水晃得忽长忽短,像个挣扎着站起来的战士——虽然手里没有武器,身上满是伤口,却再也不想趴下了。
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
回响渐渐远了,像被水流带走了。

阿灰的脚步没停。

他数清了,十次死亡。黑风山,白骨岭,平顶山,火云洞,通天河。每一次,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,都伴着同一句话。

他不知道下一次重生会变成什么,会在哪里,会不会再遇见那根金箍棒。

但他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

心里那片空,被“不甘心”填满了。

脑子里那片乱,被“记清楚”理顺了。

身上那些伤,不再是疼痛的印记,而成了……证据。

证明他死过,恨过,挣扎过,证明他不是团可以随意吹散的灰。

通天河底的水流,依旧缓缓向西。

阿灰的脚步,却朝着相反的方向,朝着更深的黑暗走去。

他的身后,是十次死亡的回响。

他的前方,是一片未知的黑暗。

但他的眼睛里,第一次有了光——不是金箍棒的金光,是从“不甘心”里,自己长出来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