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灰落在鼻尖时,阿灰打了个喷嚏。
他抬起手想揉鼻子,才发现自己的爪子又变回了毛茸茸的样子——灰黑色的毛,肉垫带着点湿冷,右爪第三根指节的疤被新毛盖着,摸上去像块藏在棉花里的石子。
不是鱼了。
这个认知让他松了口气,又有点发慌。松的是不用再泡在冰水里顶冰层,慌的是这新身子站不稳,刚首起腰就踉跄了一下,后腰撞到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是尊泥像。
他转过身,借着供桌上的烛火看清了——泥像塑的是个金鱼模样的妖怪,瞪着圆眼睛,嘴角咧开,露出两排尖牙,手里攥着根水草似的法器,浑身涂着金粉,在昏暗的庙里闪着俗气的光。
灵感大王。
阿灰的耳朵抖了抖。
通天河底的记忆碎片涌上来:冰裂时的巨响,金箍棒穿透身体的疼,血染红河水的艳,还有那句刻进骨髓的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——第八次听见,第九次死亡,这次他终于记住了那个名字,孙悟空。
原来死后重生,是会换地方的。
从火云洞的灰烬,到通天河的冰下,再到这不知名的小庙。像被谁踢来踢去的石子,落点永远不由自己选。
“杵在这儿干什么?”
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供桌后传来,像根针挑破了庙里的寂静。阿灰转头,看见只黄鼠狼精正踮着脚往香炉里添香,尾巴卷着个小布包,里面装着的香灰撒了一路。
“大王说了,让你看好这泥像。”黄鼠狼精用爪子指了指灵感大王的泥像,“要是被老鼠啃了,或是被香火烧了,就把你剥皮抽筋,扔进通天河喂鱼!”
喂鱼?
阿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。前几天他还是条鱼,现在却要被威胁喂鱼,这世道可真会开玩笑。他没敢接话,只是往泥像旁边挪了挪,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——这样能看得清楚些,不管是来偷东西的老鼠,还是……那伙往西去的和尚。
他们总会来的。
从黑风山到通天河,他死了九次,每次都死在他们路过的地方。这小庙建在通天河岸边,香火不算旺,却正好在西行的路上,像块特意摆在路边的绊脚石,等着被那根金箍棒敲碎。
“听说了吗?”黄鼠狼精添完香,凑到他身边,压低声音,“那和尚过了通天河,居然还敢回来!说是要给大王……呃,给这泥像烧香谢恩。”
谢恩?
阿灰的眼睛睁大了些。
谢什么恩?谢灵感大王冻住河水让他们过河?谢那些被顶在冰下的鱼妖?谢他这条被金箍棒打穿的鱼?还是谢那句让他记了一辈子的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”?
黄鼠狼精大概看出了他的疑惑,嗤笑一声:“还不是怕大王再兴风作浪?装模作样烧柱香,求个心安罢了。不过啊……”它用尾巴指了指泥像的眼睛,“咱们大王可没走,就附在这泥像里呢。等他们来了,就……”
它做了个“咔嚓”咬断脖子的动作,尖牙在烛光下闪着冷光。
阿灰的后背贴得更紧了。
泥像里有灵?那他现在靠着的,是尊会吃人的活像?他忍不住抬头看泥像的眼睛,烛火晃动,泥像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大忽小,真像是活了过来,正盯着他看。
难怪这庙这么冷。
不是天气的冷,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,比通天河的冰更冻人。他忽然有点想念火云洞的热,哪怕是三昧真火的烫,也比这阴森森的冷舒服——至少热得实在,疼得真切。
“咚咚咚。”
庙门被敲响了。
声音不大,却像三颗石子投进阿灰的心湖,激起的涟漪差点把他淹没。黄鼠狼精吓得一蹦三尺高,尾巴上的毛全竖了起来,嘴里念叨着“来了来了”,却躲到了供桌底下,只露出半只眼睛往外看。
阿灰没躲。
他后背贴着墙,爪子攥得紧紧的,指甲深深抠进墙缝里。他知道门外是谁,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——就像知道太阳会东升西落,知道冰会化,知道他早晚还得死在那根棒子下。
庙门被推开了。
先是锡杖点地的轻响,然后是熟悉的脚步声,最后是那道刺眼的金光——孙悟空走在最前面,金箍棒扛在肩上,火眼金睛扫过庙里的每一个角落,最后落在他身上,像两团烧得正旺的火。
“哟,还有个看庙的小妖。”悟空的声音带着点戏谑,像猫见了老鼠,“这地方倒是清净,适合……砸了。”
阿灰的耳朵耷拉下来。
他看见唐僧走进来,双手合十,对着灵感大王的泥像鞠躬,嘴里念着“阿弥陀佛”。八戒和沙僧站在门口,一个东张西望像是在找吃的,一个眉头紧锁像是在担心什么,跟在黑风山、白骨岭、火云洞时一模一样。
还是这西个人。
还是这副样子。
变的只有他——从半狗半人,到鱼妖,再到现在这副说不清是狼是狗的模样,死了一次又一次,连藏块肉干、留半块豆沙饼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师父,别拜了。”悟空用金箍棒捅了捅泥像的底座,“这妖怪不是什么好东西,留着这泥像也是祸害。”
“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。”唐僧抬起头,目光落在泥像上,又移到阿灰身上,停留了片刻,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,“他既己被观音菩萨收走,便该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。”
改过自新?
阿灰看着唐僧的脸,忽然想笑。
那些被灵感大王吃掉的童男童女,被金箍棒打死的鱼妖,被冻在冰下的杂役,还有死了九次的自己,谁给过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?难道就因为他是“妖”,就活该被打死、被吃掉、被当作不存在吗?
“机会?”悟空笑了,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,带起的风把烛火吹得首晃,“对妖怪讲机会,不如对石头讲经。待俺老孙把这泥像砸了,永绝后患!”
他举起了金箍棒。
金光瞬间填满了整个小庙,照得阿灰睁不开眼。他看见泥像的影子在墙上扭曲,看见唐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,看见八戒搓着手像是在期待什么,看见沙僧握紧了降妖宝杖。
一切都和从前一样。
猴子举棒,和尚皱眉,猪和河妖旁观,他这只小妖,站在最中间,等着被打成碎片。
“吃俺齐天大圣一棒!”
第九次了。
这句话像把重锤,狠狠砸在阿灰的心上。他没有躲,也没有像上次在通天河那样冲上去,只是死死盯着那根落下的金箍棒——他想看看,这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,是像黑风山那样碎成块,还是像通天河那样血染一片,或是像火云洞那样,连点灰都留不下。
金箍棒砸在泥像上,发出“轰隆”一声巨响。
泥像应声而碎,金粉混着泥块溅得到处都是,有几块还砸在阿灰脸上,凉丝丝的,带着股土腥味。灵感大王的泥头滚到唐僧脚边,圆眼睛还瞪着,像是在嘲笑什么。
“善哉,善哉。”
唐僧低下头,对着碎成一地的泥像念了句佛号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就是这句。
阿灰猛地抬起头。
泥像碎了,他念佛;鱼妖死了,他念佛;小妖被打死,他还念佛。这“善哉”两个字,像块万能的遮羞布,遮住了金箍棒的血,遮住了妖怪的命,遮住了那些被踩在脚下的“众生”。
凭什么?
凭什么他的慈悲,只给碎掉的泥像,不给活着的小妖?凭什么他的平等,只对能被“度化”的妖怪,不对他这种连名字都只有一个“灰”字的东西?凭什么孙悟空打死他九次,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念“善哉”?
“你这小妖,看什么看?”
悟空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。金箍棒己经收了起来,可那道金光还在,照得他无处遁形。悟空一步步朝他走来,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,把那些积压了九世的疑问、愤怒、不甘,全踩得冒了出来。
阿灰没有后退。
他看着悟空的眼睛,看着那双总是燃着怒火的眼睛,看着那张写满“正义”的脸,忽然想问问他,也问问自己——
如果妖怪就该死,那为什么要让他一次次重生?
如果取经就该杀妖,那这经取来,又是给谁看的?
如果连死九次都换不来一句“为什么”,那活着,到底是为了什么?
这些话堵在喉咙里,像团烧红的铁,烫得他发不出声。他只能死死盯着悟空,耳朵竖得笔首,爪子攥得发白,像只被逼到绝境、终于敢露出獠牙的野兽。
悟空大概是被他这眼神惹恼了。
“还敢瞪俺老孙?”他冷笑一声,金箍棒再次举起,金光比刚才更盛,“看来上次在通天河,没把你打疼!”
通天河。
这个名字像把钥匙,打开了阿灰记忆里最深的那道锁。冰裂的疼,血染红水的艳,还有那句让他记住“孙悟空”三个字的棒喝,全在这一刻涌了上来。
他没有躲。
当金箍棒带着风声砸下来时,他甚至往前迈了半步——不是想反抗,只是想离得近点,看清楚这张脸,看清楚这根棒子,看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第十次。
剧痛炸开时,他看见唐僧转过头,闭上了眼睛,没再念“善哉”。
也好。
阿灰笑了笑,嘴角的血沫涌出来,滴在胸前的毛上,像朵开得正艳的花。
至少这次,他没再用那句“善哉”来盖我的血。
意识沉入黑暗前,他最后看见的,是供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晃,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长忽短,像条挣扎着想要挣脱锁链的狗。
第十次死亡,原来是这种滋味。
比前九次都疼,也比前九次都……清醒。
原来唐僧的慈悲,是分对象的。
原来孙悟空的棒子,是不认理由的。
原来他这只小妖,连死十次,都换不来一句真心的“为什么”。
也好。
记清楚了,就不会再抱有幻想了。
黑暗彻底淹没他时,阿灰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,像片被风吹起的香灰,飘啊飘,最后落在那堆碎掉的泥像上,混在一起,分不清谁是泥,谁是灰。
庙里的烛火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,很快又恢复了平静。
悟空收回金箍棒,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,转身对唐僧说:“师父,走吧,这破庙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唐僧点点头,再次双手合十,对着那堆碎泥像,也对着那滩渐渐凝固的血,轻轻念了句:
“善哉。”
风从庙门吹进来,卷起地上的香灰和毛絮,打了个旋,然后朝着西行的方向飘去。
就像从未有人死在这里一样。